戌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西街的更夫拖着长腔穿过巷弄,"夜——半——三——更——"的尾音被风揉碎,散在青石板路上。苏晚坐在窗前的矮凳上,借着豆油灯的微光清点铜板,竹篾钱袋摊在膝头,每枚铜钱都被她用粗布擦得发亮,边缘的纹路清晰可见。夜风从木格窗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灯芯爆出个灯花,将她低头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发间插着的野蔷薇早己枯萎,花瓣簌簌落在肩头。
"叩叩叩——"
三声极轻的叩窗声,像猫爪挠过窗棂。苏晚指尖猛地攥紧铜钱,铜绿硌得掌心生疼。她屏住呼吸吹灭油灯,抄起门后的枣木扁担,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立在院中央,宽肩窄腰,斗篷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正是三日前在山洞分别的秦九霄。
"是我。"窗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露的凉意。
苏晚松开扁担,拔下门闩。秦九霄闪身而入,玄色劲装肩背处沾着湿漉漉的草屑,发梢还凝着露珠,显然是从后山连夜赶来。他摘下面罩时,额角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淡粉,眼神比往日更显锐利。
"玉佩可还在?"他反手关上门,指尖在门板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声响,像是在探查是否有夹层。
苏晚从贴身衣袋里摸出羊脂玉梳,触手温润。这半块玉梳被她用红绳穿了挂在颈间,此刻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玉石特有的凉润。"自然在。"她扬了扬下巴,故意逗他,"倒是秦将军,深夜翻墙入户,就为了问这块玉?"
秦九霄没接话,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来,露出里面码得整齐的桂花糕。米白色的糕体嵌着金黄的糖桂花,甜香混着麻油味在狭小的屋里弥漫开来,竟与苏晚幼时母亲做的点心一个味道。
"京城'桂香楼'的点心,算谢礼。"他将油纸包推到她面前,指腹蹭过桌面时,苏晚看见他虎口处新添了道细疤,像是被薄刃划伤的。
"堂堂镇北将军,拿点心抵债?"苏晚挑眉,捏起一块糕点,糖桂花的碎屑落在粗布裙上,"我救你两次,难道只值几块点心?"她嘴上调侃,心里却泛起暖意——这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有人给她带点心。
秦九霄扯过板凳坐下,自斟自饮了碗凉茶。陶碗碰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望着碗中晃动的月影,忽然开口:"张彪的事,我听说了。"
苏晚捏着糕点的手猛地一紧,碎屑簌簌落在钱袋上。今日在集市赶跑张彪后,她就觉得事有蹊跷——那泼皮向来欺软怕硬,怎会突然带人围堵?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此刻被秦九霄点破,才惊觉背后另有文章。
"他背后有人?"她声音发紧,想起张彪临走时怨毒的眼神,"是谁指使的?"
秦九霄放下茶碗,指节在碗沿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暂时查不到。"他抬眼看向苏晚,眸光在月光下深沉如古井,"但那些人既然能买通张彪,就不会善罢甘休。你一个女子在外摆摊,太容易成为目标。"
夜风突然紧了,吹得窗棂纸"噗噗"作响。苏晚想起今日阿桃说的话,张彪被打跑后,曾在巷口对着她的摊位啐了口,骂骂咧咧地说"等着瞧"。当时只当是狠话,此刻想来,那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有恃无恐。
"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们知道你和我见过面,想从我这里找线索。"
秦九霄沉默片刻,算是默认。他从靴筒里抽出把匕首,刀身狭长,在月光下泛着冷霜般的光。"拿着。"他将匕首塞进苏晚掌心,"明日起,别再单独去后山采药。"
匕首的寒意顺着指尖渗进血脉,苏晚却觉得掌心发烫。她想起前世被王屠户欺凌时的无力,想起这一世在集市挥扁担的勇气,忽然觉得这把匕首沉甸甸的,不仅是防身的利器,更是命运递来的战书。
"我不怕。"她抬起头,目光与秦九霄相撞,"从重生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躲躲藏藏。"她想起被卖掉的屈辱,想起苏巧巧顶替她嫁入王家村的场景,想起秦九霄胸口狰狞的疤痕,"这世道本就不公,若不自己争一争,只会被踩进泥里。"
秦九霄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了然的笑意。"说得好。"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夜风卷着槐花香涌入,吹得他斗篷猎猎作响,"明日卯时,后山老地方,我教你些真正的防身术。"
话音未落,他己翻身跃出窗外,身影如夜枭般消失在院墙后。苏晚追到窗边,只看见满地银白的月光,和几片被风吹落的槐花瓣。
她攥紧手中的匕首,刀刃映出自己的脸——眉眼间己没有了初重生时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从花轿里挣脱的那天起,她以为自己只是要活下去,要向苏家人讨回公道。可当秦九霄带着一身风霜闯入她的生活,当张彪背后的黑手悄然伸出,她才明白,命运的齿轮早己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
桌上的桂花糕还散发着甜香,苏晚却没了胃口。她走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的青砖,将匕首藏进砖缝里。指尖触到砖缝里的泥土,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泥土里能长出最坚韧的草。
窗外的更夫又敲起了梆子,"夜——半——西——更——"的声音渐行渐远。苏晚吹灭最后一点灯芯,摸了摸颈间的玉梳,羊脂玉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她知道,从秦九霄将匕首塞进她掌心的那一刻起,从张彪背后的人将目光投向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复仇之路就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卷入了一场关乎朝堂安危的暗战。
夜风穿过巷弄,吹得门板吱呀作响,像是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苏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动静,手中紧握着秦九霄给的乌木腰牌。腰牌上的战马浮雕硌着掌心,让她想起少年将军说过的话:"从你收下这腰牌开始,就不再是任人欺凌的苏家女了。"
是的,她不再是了。无论是苏家人的算计,还是朝堂上的暗流,她都要一一面对。因为她是苏晚,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也是手握玉梳和腰牌的——秦九霄的同伴。而这一夜,不过是暗潮涌动的开始,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