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雨刚停，青石板路上还蒸腾着水汽。我捏着契约的指尖有些发颤，桑皮纸上的朱砂印在阴翳里泛着暗沉的红，像极了秦九霄临走时塞给我的那枚金牌。隔壁账房先生的算盘声透过墙壁传来，"噼啪"声里，我忽然听见马蹄声自远及近——那是信使送来书信时，雨靴踩过积水的声响。
信封上的火漆印是熟悉的麒麟纹，撕开封口时，宣纸上的墨香混着淡淡的雪松香。"京城事毕，不日归返。"八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最后一笔的勾划破了纸背，仿佛能看见他挥毫时的急切。我着"归返"二字，指腹触到纸页背面的毛刺，忽然想起后山破庙初见时，他攥着半块玉佩的手，也是这样布满薄茧。
"姐姐！你看这梁上的灰！"阿桃的惊呼打断了思绪。她踩在板凳上，用竹竿捅着房梁上的蛛网，陈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在光柱里舞成金色的雪。空铺子的地砖裂着缝，墙角堆着刘掌柜留下的烂菜叶，却掩不住新糊的窗纸透进来的光亮。
"当然要改。"我用脚尖踢开一块松动的砖，露出底下潮湿的青苔，"这里要砌个雕花隔断做雅间，"我指向西侧漏雨的角落，"那边搭个灶台，安口能炖十斤肉的大铁锅。"雨滴从破瓦缝里落下，在我话音里砸出圆圆的水印。
林知许抱着块木板从门外进来，月白长衫下摆沾着泥星。他将木板靠在墙上，新刷的桐油散发出清冽的香："苏姑娘瞧瞧，"匾额上"晚香居"三个大字写得筋骨毕现，"特意用了大楷，比'小筑'气派些，挂在门头能招徕远客。"他指着"居"字的末笔，"这里加了朵晚香玉的飞白，是清欢姑娘的主意。"
沈清欢抱着匹蓝底白花的棉布从内院出来，布料上的栀子花纹被雨水浸得更显鲜活。"我想给雅间做些桌布，"她抖开布料，碎银似的雨珠从布褶里滚落，"再用边角料绣些香囊，缝在桌角当流苏。"她指尖划过布料上的白花，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新画的菜单封面，想请林公子题字。"
我翻开锦盒，素白宣纸上用矿物颜料画着只衔着卤藕的燕子，翅膀上的羽毛根根分明，尾羽沾着点琥珀色的卤汁。这是沈清欢昨夜在油灯下画的，砚台里还留着未干的石绿。"很好。"我合上锦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铺子里回响，忽然想起重生那日，花轿里的红绸子糊住了所有光亮，我攥着袖中藏的碎瓷片，听着外面吹鼓手的吵闹，以为这辈子就要困在那个破落的村庄里。
"林秀才，"我踢开脚边的碎砖，想起前几日他在话本里写的江湖客栈，"你那《江湖异闻录》抄到哪回了？"
"第三十七回！"林知许立刻来了精神，从书箱里翻出厚厚的话本，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正写到侠女在酒楼用卤味设局，那一段我特意加了西街的风土人情，等饭馆开张，就在雅间里说书，收五文钱门票，够买半只卤鸡！"他越说越兴奋，眼镜滑到鼻尖都没察觉。
"那香囊呢？"沈清欢将布料叠好，露出袖口新绣的晚香玉，"上次陈先生说，想给书院的先生们每人送一个。"
"做成伴手礼。"我走到门口，雨停后的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隔壁"晚香小筑"的竹笼还在滴水，阿桃正踮脚收着晾晒的卤料包，红围裙在灰白的雨幕里格外显眼。"每位客人离店时送一个，"我望着即将翻新的店面，想起秦九霄信里的"归返"二字，"要绣上咱们'晚香居'的标记。"
暮色渐浓时，泥瓦匠开始修补漏雨的屋顶，捶打的声音在空铺子里回荡。我坐在堆着砖块的角落里，借着灯笼的光看秦九霄的信。信纸边缘有处被水洇过的痕迹，想来是他在急雨中写就。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敲打着新糊的窗纸，像极了后山夜晚的虫鸣。
"姐姐，"沈清欢端着碗热汤进来，"林公子说，饭馆的后门可以通往后山，方便采野花椒。"她将汤碗放在我面前，蒸汽模糊了我的眼镜，"对了，巷口的王屠户说明日送头新宰的黄牛来，要咱们试试新卤方。"
我喝着热汤，看着沈清欢鬓角的湿发，忽然想起她刚从醉仙楼逃出来时，腕间那道深紫的红痕。如今她的手上满是绣线的茧，却再也没有那时的怯懦。林知许在隔壁整理书架的声音传来，他特意买了些志怪小说，说要给说书攒素材。阿桃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新砌的灶台前比划着如何摆卤锅。
雨停时，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我走到门口，看见秦九霄送的那枚金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三个月前，我在破庙捡到半块玉佩，如今却能凭着自己的手艺盘下两间铺子。刘掌柜的灶台被拆下来当柴烧，火星子溅在墙上的裂缝里，那是他当初为了省钱没修好的地方，如今被我们用带着野花椒香的泥浆填得严严实实。
听说刘掌柜回乡下那天，雇了辆独轮车，车上只放着半袋发霉的卤料。有人看见他在村口摔了一跤，卤料撒了一地，被鸡群啄得干干净净。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就像他留在铺子里的烂菜叶，终将化作泥土，而我们踩过那些坑洼，把"晚香居"的地基打得更牢。
我摸着腰间的银镯，那是用第一笔盈余打的，样式与秦九霄的玉佩暗合。等他回来时，看到的将不再是那个在雨里收摊位的姑娘，而是能在雕花木窗前，与他对坐饮一杯青梅酒的女子。而"晚香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后厨新埋下的花椒树苗，终将在来年春天，开出满树辛香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