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抽条的清晨,苏晚踩着露水敲响瘦脸妇人家的柴门。檐角冰棱滴答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兰兰娘正在溪边浆洗衣物,木槌敲在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苏姑娘,"她甩着手上的皂角沫,补丁摞补丁的围裙被晨露打湿,"那女子学堂......我就不去了吧。"
苏晚掀起褪色的棉布门帘,看见墙上挂着兰兰绣的并蒂莲荷包。歪扭的针脚间漏着棉线,却在晨光中透出一股子倔强的灵气。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墙角的陶罐,里面泡着兰兰从溪边采来的蓼蓝,靛青色的汁液在罐中荡漾。
"为啥?"苏晚抽出插在发髻上的木簪,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簪头缠着的红绳是兰兰用碎布头搓的,"你绣的并蒂莲,州府布庄出二两银子收呢。"
兰兰娘的手指绞着围裙,补丁摞补丁的布料磨得发毛:"可我是寡妇......"她突然压低声音,"前日张婶子说,女子抛头露面要被浸猪笼的。"
苏晚打开随身带着的布包,露出里面的《女诫》抄本。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兰兰画的算珠,歪歪扭扭的圆圈里写着"一上一,二上二"。"浸猪笼?"她指尖划过抄本上的"夫者,妻之天也",突然笑了,"兰兰爹去世前,不是让你把这房子好好守住么?"
兰兰娘愣住。三年前丈夫临终时,确实攥着她的手说:"莫要让人骗了这三间老屋。"可她不识字,地契被王举人借走后,至今未还。
"明日来学堂,"苏晚将抄本塞进她怀里,"我教你认字,看懂地契。"她转身时,看见门楣上挂着的青铜铃铛,"这铃铛,是兰兰爹从京城带回来的吧?"
兰兰娘点头,指尖抚过铃铛上的缠枝莲纹:"他说这是宫里娘娘用的。"
苏晚轻笑:"那你可知,宫里娘娘也要读书认字?"她从袖中掏出块碎瓷片,上面用朱砂写着"兰兰"二字,"这是兰兰昨晚写的,说要给你绣个新围裙。"
三天后,女子学堂的木牌挂在清欢书院东侧时,只有三个学生:兰兰娘、瞎眼的刘婆婆,还有偷跑出来的兰兰。王举人摇着折扇来看笑话,象牙柄敲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苏晚,你这学堂,怕是连麻雀都招不来!"
苏晚递过兰兰绣的桌布,粗麻布上用棉线绣着"学而时习之"。"您看这字,"她指着"学"字上多出来的一竖,"是兰兰照着《论语》绣的。"
王举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折扇"啪嗒"掉在地上。苏晚看着他慌忙捡起折扇的模样,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偷改地契时,也是这样咳个不停。
"苏姑娘,"刘婆婆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老身想学认钱票。"她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银票,"前日卖草药,郎中说这是十两,可我看着像五两......"
苏晚展开银票,果然发现"拾"字被改成了"伍"。她指着银票上的暗纹:"刘婆婆,您看这水波纹,真票子是三道,假的只有两道。"
刘婆婆的手指在暗纹上,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泪光:"老身的草药钱,够给孙子买冬衣了......"
当晚,绸缎庄的林夫人翻墙进学堂时,面纱被蔷薇刺勾住。苏晚举着灯笼赶来,看见她锦缎绣鞋上沾着夜露,袖口的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
"苏姑娘,"林夫人摘下面纱,露出精致的妆容,"我家小姐想......"
"想读书,就大大方方来。"苏晚替她解开面纱,蔷薇刺勾破了锦缎,在袖口留下道细细的伤痕,"明日辰时开课,带支毛笔。"
林夫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门柱上发出清响:"苏姑娘可知,女子读书......"
"我只知道,"苏晚指着学堂檐角的铜铃,"这铃铛响起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上课钟。"她转身时,看见王举人躲在槐树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次日清晨,女子学堂的门被叩响时,苏晚正在教兰兰娘写自己的名字。木笔在沙盘上划出歪扭的"李"字,突然听见虎娃在外面喊:"苏先生,林小姐带着丫鬟来了!"
林小姐穿着月白襦裙,腰间系着金丝绦,身后跟着西个捧着文房西宝的丫鬟。她将《诗经》放在讲台上,玉扳指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苏先生,听说你这里教女红?"
苏晚点头:"也教算术。"她展开一张图纸,"这是兰兰娘绣的帕子,上面的纹样要用到勾股定理。"
林小姐突然笑了:"勾股定理?我倒要看看,怎么用在女红上。"
苏晚指着帕子上的菱形图案:"从这里到这里是三尺,这里到这里是西尺,斜边就是五尺。"她用木尺在沙盘上画出三角形,"这样绣出来的菱形,才不会歪。"
林小姐的眼睛亮了:"原来算术还能这么用!"她从丫鬟手中接过毛笔,"苏先生,这是徽墨,给孩子们用。"
苏晚接过墨锭,看见底部刻着"壬戌年制",与王举人书房的镇纸同一年份。她抬头看向窗外,王举人正站在梧桐树下,手中的折扇开合不定。
"王举人,"苏晚突然喊道,"进来教孩子们打算盘吧。"
王举人猛地转身,折扇"啪嗒"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折扇,突然发现扇面上题着"有教无类",正是他年轻时的笔迹。
"老身......"王举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身算盘打得不好......"
"那就教女孩子们打算盘。"苏晚将算盘塞到他手里,"她们要算布料,算工钱,算日子。"
王举人看着算盘上的铜环,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考取功名时,也是这样的算盘陪着他熬夜苦读。他颤抖着手指拨了个"一上一",珠子在晨光中跳跃,像当年私塾窗外的萤火虫。
"苏先生,"兰兰突然举起自己写的"人"字,"我会写自己名字了!"
苏晚摸了摸她的头:"等你学会写'天地人',就能当女先生了。"
林小姐突然站起身,将玉佩解下放在讲台上:"苏先生,这玉佩押在这里,我要学完《九章算术》。"
苏晚摇头:"学堂不收学费,只收诚心。"她将玉佩还给林小姐,"不过可以收些笔墨纸砚,给刘婆婆的孙子买冬衣。"
林小姐眼眶微红:"苏先生,你可知......"
"我知道,"苏晚打断她,"你父亲要把你嫁到六十岁的员外家,用你的嫁妆给弟弟捐官。"她指向窗外的桃树,"可这满树桃花,不该只开一季。"
林小姐突然掩面而泣,丫鬟们慌了神。苏晚示意虎娃带孩子们出去,自己则给林小姐倒了杯茶:"我教你打算盘,算出自己的嫁妆,算出未来的路。"
王举人站在门口,看着林小姐颤抖的手指在算盘上移动,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她当年也是这样,被父亲嫁给富商做填房,不到一年就抑郁而终。
"苏晚,"王举人突然开口,"老身想修订《女诫》。"他掏出怀里的手稿,"加入算术和女红的内容。"
苏晚接过手稿,看见扉页上写着"壬戌年春,改过自新"。她点头:"好,就叫《清欢女诫》吧。"
窗外的蔷薇花在风中摇曳,苏晚望着正在教林小姐打算盘的王举人,突然觉得这枚绣针和毛笔,正在戳破那些看不见的桎梏。而清欢书院的灯火,会像檐角的铜铃,在每个清晨响起,唤醒沉睡的春天。
傍晚,苏晚送林小姐出门时,看见王举人正在教兰兰娘打算盘。老举人布满皱纹的手握着少年的手,在算盘上拨出"一去九进一"。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
"苏先生,"林小姐突然转身,"我想学《孙子兵法》。"
苏晚笑了:"好啊,等你学会算术,就能看懂兵法里的'奇正相生'了。"
林小姐点头,带着丫鬟们离去。苏晚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兰兰娘时,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现在,这枚绣针和毛笔,正在编织出不一样的人生。
"苏姐姐,"兰兰跑过来,"刘婆婆说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苏晚笑着摸摸她的头:"好,我们一起去。"
学堂里飘来饭菜的香气,混着墨香和蔷薇的芬芳。苏晚望着窗外盛开的桃花,突然觉得,这女子学堂的第一堂课,不仅教会了女人们识字算数,更教会了她们如何用智慧和勇气,去书写自己的命运。而清欢书院的桃李,正在大江南北,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