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落的卯时三刻，清欢书院纺织坊的棉布帘上凝着霜花，像谁在青竹帘上撒了把碎银。兰兰踩着枣木纺车的踏板，棉线在她指尖拉出银亮的丝，如月光般流淌。突然，她踮起脚尖晃了晃冻红的脚丫，辫子上的红头绳扫过纺车横梁："苏姐姐，快看！刘夫子的胡子又挂冰棱啦！"
老夫子抱着线装《诗经》跨进门槛时，棉鞋在雪地上碾出咯吱声。他肩头落满雪粒子，银白的胡须上挂着两串冰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当目光落在飞转的纺车锭子上，他眉头皱得像团受潮的棉絮，戒尺"笃"地敲在榆木车架上，惊得梁上悬挂的棉絮包簌簌落雪。"苏姑娘，"他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蜿蜒成雾，"子贡问学于孔子，何曾纺过棉线？"
苏晚接过兰兰递来的线团，驼绒的暖意透过三层粗布手套传来。线团上还留着丫头掌心的汗渍，在斜射的雪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举起线团对着窗棂，棉线交织的纹理在微光中显影，像极了《考工记》里绘制的经纬度图谱。"刘夫子您瞧，"她指尖划过线团的纹路，"这八两细绒线能换三支湖州狼毫，够虎娃抄完半本《孟子》。"
正说着，雕花木门"砰"地被撞开，王举人带着绸缎庄的账房闯了进来。他身上的狐裘大氅扫过织机，震得筘齿上堆积的棉絮纷纷扬扬，如落了场微型春雪。"成何体统！"他腕间的珊瑚珠手串撞在纺车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也没见去学这商贾贱业！"
虎娃突然从布匹堆里钻出来，棉袍下摆还沾着昨晚浆洗的米糊痕迹。少年将算盘往腰间一勒，算珠碰撞声混着纺车的吱呀声，在纺织坊里织成奇特的韵律。"王举人，"他把算盘打得山响，算珠如飞瀑般滚动，"这月织了三百匹斜纹布，按县城布庄的市价，能换三千支上等毛笔！"
账房先生探着脖子凑近算盘，瓜皮帽上的红缨子抖个不停。他手指点着算珠刚要开口，苏晚却翻开虎娃的算术本——桑皮纸上用靛蓝画着精密的布匹经纬密度图，旁边用炭笔批注着："经纱九分，纬纱一寸，可省棉三两，增布幅半寸"。"他算的不只是银钱，"苏晚将本子递到王举人面前，纸页间漏出几片晒干的棉叶标本，"还有如何让十斤棉花织出更多布匹，这难道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兰兰突然举起织到一半的桌布，素白棉布上用蓝线绣着"学而时习之"。丫头的针脚虽有些歪扭，却别出心裁地把"习"字的戈钩绣成了纺车的形状，锭子部分还缀着两颗真实的棉籽。"这是给讲堂织的，"她鼻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拂过绣面，"苏姐姐说，好文字要绣在看得见的地方，像棉桃挂在枝头那样显眼。"
王举人盯着桌布上的绣字，突然想起三日前自家绸缎庄盘账，儿子对着三十两的绸缎进项算错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气得将算盘砸了个稀烂。此刻虎娃怀里的算盘还在轻轻晃动，算珠碰撞声像在嘲笑他的记忆。他猛地跺脚转身，靴底的雪水在泥地上踩出一串歪扭的脚印，狐裘大氅的毛领上落满棉絮，像撒了把碎盐。
苏晚望着那些渐渐干涸的脚印，又看看兰兰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纺车转动的虚影，还有窗外飘飞的雪花。纺织坊的梁上挂着新晒的棉线，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与远处讲堂传来的琅琅书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这张网里有棉线的柔韧，有算珠的清脆，更有被纺车声磨平的千年偏见，正在冬雪覆盖的大地上，慢慢铺展出带着棉香的新纹路。当兰兰的纺车再次转动时，那银亮的丝线仿佛穿过时光，将"女子无才"的古训纺成了绕指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