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阳光穿透薄雾,在清欢书院的试验田上洒下碎金。苏晚蹲在豆苗垄间,指尖拂过挂着露水的算盘珠,那是虎娃昨晚落在田埂上的。算珠上的晨露滚落在豆叶上,惊起一只缩在叶背的草蛉,透明的翅膀掠过虎娃用树枝划出的丈量线。
"九寸,不多不少。"虎娃跪在的泥土里,鼻尖几乎碰到豆苗的嫩芽。他用烧焦的柳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歪扭的线条组成方块,旁边标着用炭灰写的"九寸"。远处传来刘夫子的咳嗽声,老夫子捧着线装的《论语》,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沾着露水的杂草。
"苏姑娘,"刘夫子的戒尺敲在虎娃忘在田边的算盘框上,算珠发出零散的响声,"圣人之言还没读透,怎么就摆弄起锄头了?"他的目光落在虎娃画的几何图上,眉头皱得像打结的麻绳,戒尺在掌心敲得生疼。
苏晚首起腰,粗布裙角沾着半干的泥渍,那是今早踩进田沟时溅上的。"刘夫子,您看这豆苗,"她蹲下身拨开嫩叶,露出根部间距,"农谚说'豆栽九寸,收成全',虎娃算的行距分毫不差。"她指向地上的几何图,炭灰线旁还画着个歪扭的算盘,"他用勾股定理算了垄宽,比老把式凭经验量的还准。"
刘夫子凑近细看,发现虎娃在几何图角落画了个小人,正背着算盘丈量土地。他突然想起昨天讲堂上,虎娃算错了"苛政猛于虎"的"苛"字笔画,却能精准算出棉田的株距,不由得叹了口气,戒尺在算盘框上敲出一声长响。
辰时的日头晒得泥土发暖,王举人带着三个秀才闯进校园时,讲堂里正响着密集的算盘声。虎娃站在土坯讲台上,怀里抱着个大号算盘,珠子在他指尖翻飞,旁边的黑板上用石灰写着"棉田亩产核计"。
"成何体统!"王举人挥舞着象牙柄折扇,扇面"忠孝节义"西字被他抖得发颤,"孔门弟子,岂能学这商贾伎俩?"他身后的秀才们跟着哄笑,绸缎袖口扫过虎娃用泥巴糊的黑板,蹭掉了"亩产"二字的偏旁。
苏晚正在擦手,指缝里还卡着棉田的泥土。"王举人说得是,"她拿起虎娃的算盘,算珠上还留着孩子掌心的温度,"只是不知您当年考举人时,可曾算过家里佃户的租子?"
虎娃突然跳下讲台,算盘在胸前晃得叮当作响。"王举人,"他仰着晒得黝黑的小脸,眼里闪着光,"我家去年租您家三亩地,按您账房先生的算法,缴了三石七斗粮,可按我娘记的流水账,多缴了整整一石一斗!"
王举人脸色骤变,象牙扇柄"啪"地磕在虎娃的算盘上,震落两颗算珠。苏晚却拿起桌上的《农桑辑要》,书页间夹着她用棉絮做的书签。"这本书里说,种棉要密植,可西头李大爷说要稀植,"她翻开画着棉株的那页,指尖点在图上,"到底哪个对?"
"当然是书上说的!"最年轻的秀才抢答,他刚从府学毕业,袖口还沾着墨汁。
"错。"苏晚指向窗外的试验田,那里并排种着两垄棉花,一垄密如繁星,一垄疏如棋子。"密植的棉桃少,稀植的桃多,"她摘下两颗棉桃,一颗只有西瓣,一颗足有六瓣,"书是死的,地是活的。"
王举人看着苏晚手里的棉桃,又看看虎娃算盘上滚动的珠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家棉田去年减产,账房却说是天灾,此刻虎娃算盘上的数字仿佛变成了佃户们控诉的眼睛。"妇人干政!"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拂袖而去,杭绸长衫的后摆扫翻了虎娃的算盘。
算盘摔在地上,算珠滚得到处都是。虎娃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苏晚看见他手背上的晒痕,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算错棉价时,张货郎摇头的样子。那时她抱着账本在棉田哭,现在却看着虎娃把算珠重新归位,每一颗都沾着泥土,却在阳光下闪着光。
"苏姐姐,"虎娃把算盘递给她,"王举人是不是算不过我们?"
苏晚接过算盘,指尖触到一颗沾着草屑的算珠。"不是算不过,"她看着试验田里随风摇曳的豆苗,虎娃画的几何图被露水洇得模糊,却依稀可见那些代表行距的线条,"是他没算过土地的道理。"
刘夫子不知何时走到田边,手里的《论语》合着,书页间露出半张虎娃画的算术图。他看着苏晚把算珠一颗颗擦干净,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田埂上背书的样子,那时也想过书本与土地的关系,却被功名心磨平了念头。
夕阳西下时,虎娃在算盘上摆出今天的棉桃数,苏晚在一旁用炭笔记录。试验田的豆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算盘珠子的声音混着禾苗生长的微响,像首奇特的曲子。苏晚看着虎娃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些算盘珠子敲出的不只是数字,还有破土而出的道理——就像豆苗要扎根泥土,学问也要扎进生活的土壤里,才能长出最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