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半月，清欢书院的泥土地面被千百双草鞋磨得发亮。苏晚抱着一摞新笔跨过门槛时，听见兰兰的树枝在地上划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虎娃蹲在墙角，把半块窝头掰成碎屑，蘸着石槽里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画圈，口水顺着嘴角滴在"〇"形的轨迹里。
"都停下。"苏晚的声音带着晨露的。她放下竹筐，里面的狼毫笔在晨光中泛着微光，笔杆是用西北驼骨打磨的，透着温润的白。兰兰抬起头，羊角辫上沾着草屑，看见苏晚袖口露出的补丁——那是用虎娃娘织的粗布补的，针脚像极了她正在学写的"一"字。
"从今天起，用真正的笔。"苏晚拿起一支笔，塞进兰兰颤抖的手心。丫头的指尖触到狼毫的柔软，突然缩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这是刘夫子省下三个月的俸银买的。"苏晚看着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那里还留着昨夜纺线时被油灯烫出的焦痕，"以后你们用坏一支，我就去县城再买一支。"
虎娃捏着笔杆的手在发抖，墨汁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团乌云。他想起昨天看见刘夫子偷偷把米糕掰碎喂给瞎眼的师母，原来那些省下的米糕，都换成了他们手里的笔。
午后的日头晒得泥墙发烫，王举人带着粮商闯进来时，腰间的玉带钩刮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苏晚！"粮商的算盘珠子在袖袋里响成串，他指着讲堂中央的土坯课桌，"你这书院占了官地！按律该缴的税银，够买一百支这样的破笔！"
苏晚正在粗瓷砚台里磨墨，松木烟墨在水里旋转，像条墨色的鱼。她放下墨锭，从围裙兜里掏出地契，桑皮纸上的朱砂印还透着潮气。"这地是我用三担新棉跟东头李大爷换的，"她把地契拍在桌上，指腹蹭过"永为世业"西个字，"税银上个月就托张货郎缴了，不信你们看回执。"
王举人抢过地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想起上个月在县衙看见的税银册子，苏晚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比他虚报的佃租还多。粮商突然指着虎娃的石板，上面还留着窝头蘸水画的圈："你看这娃，边读书边吃窝头，成何体统！"
虎娃吓得把剩下的窝头藏到背后，玉米皮做的干粮袋硌得他后腰生疼。苏晚却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窝头，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却带着新麦的甜香。"粮食是地里长的，窝头是娘蒸的，"她咀嚼着，看见粮商腰间的玉坠子在阳光下晃荡，"比你们粮仓里囤了三年的陈米香多了。"
"我们爱吃窝头！"突然，三十多个孩子一起举起手里的干粮，有玉米窝头、麸皮饼子，还有掺了棉籽的杂面馍。兰兰的窝头掉在地上，滚进王举人锃亮的靴底，沾了层泥灰。
王举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自己儿子在私塾里踢翻粥碗的样子。那孩子顿顿精米白面，却连"锄禾日当午"都念得磕磕绊绊。他把地契摔在桌上，丝绸袖口扫过虎娃的石板，将那团墨渍抹成一片狼藉。"荒唐！"他甩袖转身，玉坠子撞在门框上，碎成两半。
粮商跟在后面嘟囔着"不成体统"，却在跨出门槛时，被虎娃故意伸出来的草鞋绊倒，算盘撒了一地珠子。苏晚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窝头——上面留着虎娃的牙印，突然笑了。
"苏姐姐，王举人是不是生气了？"兰兰拽着她的衣角，狼毫笔还攥在手里，笔尖滴下的墨汁在泥地上晕开。
"他是羡慕。"苏晚替她沾好笔尖，看见丫头指甲缝里的泥垢，"羡慕我们有窝头吃，有笔墨用，还有..."她指向窗外翻着白浪的棉田，摘棉的妇人正背着竹筐走过，"有把锄头就能翻出天地的力气。"
夕阳把讲堂的泥墙染成金黄，"清欢书院"西个墨字在光影里浮动。苏晚看着孩子们埋头写字的身影，兰兰正在描红"人"字，虎娃把窝头渣小心翼翼地收进布兜。满室的窝头香混着墨香，比王举人身上的龙涎香更让人踏实。窗外的蝉还在叫，可苏晚知道，就像这满地的算盘珠子，守旧派的嘲讽早晚会被孩子们的读书声，一颗一颗捡起来，算个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