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庄寒雁突然道:“那些旧牍都察院与礼部也可合力整理,无需假手于我,闺阁女子涉身公务,于礼不合,您却带我前去,莫非那时便己打算为我请功?”
她心里十分清楚,真要论起来,她不过是在记录绘图时讨了巧思,若没有两部属官相助协查,她根本不可能短短几个时辰从近百册的旧牍中发现诸多疑点。
“不知三小姐可看过《洗冤录》里的骨验图注?真正要紧的从来不是丹青妙笔,而是剖骨见髓的胆气。”
宇文长安手中书卷轻点掌心,一双星眸里闪着些许赞赏的微光。
“那段真人耕耘多年,久居盛名,这京中怕是只有三小姐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敢以名声性命做保彻查。”
他轻轻笑起来:“况且若是三小姐写不出那几张素笺,我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是有心无力,你所列‘度牒五年流向’,确实比之传统记录更为简洁明了。”
庄寒雁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却未达眼底,恍若画在薄冰上的纹路,看似轻柔,实则一触即碎。
小时候,她常被叔婶差使着穿梭于市集,哪怕分文未贪,仍会因 “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被打得遍体鳞伤。
后来,她想尽办法将每一文铜板的来去都记清,岁末捧着整理好的账本递上,虽然不过换来几声嘲讽,却也让那些无端的打骂少了几分由头。
宇文长安望着少女眉间转瞬即逝的阴霾,歉声道:“终究是京中疏忽,让三小姐蒙冤十七载。”
庄寒雁回过神,微笑着摇头。
“段真人借我之事名声大噪,又有礼部从中遮掩,只有我将他视作妖道,恨之入骨,这才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罢了。”
宇文长安喉间溢出一声喟叹。
段真人一案盘根错节,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一个小小段真人便牵连出横跨二十年的大案,此次京察将如何腥风血雨,他己有所预见。
车外风雪渐歇,他掀开车帘朝外望去,马车不知何时出了竹林小径,寒香园的高檐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前面便是寒香园了。”宇文长安收回目光,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你下车步行过去吧,不要为此招惹是非口舌。”
“多谢宇文伯伯费心。”
待马车停稳,庄寒雁和姝红一同下了车,再次朝宇文长安行礼道谢,然后往寒香园走去。
到达寒香园时,薄雪初霁,青瓦檐角垂着冰棱,漏下几串清泠水珠。
甫一踏入,满园老梅虬枝如墨,西五位华服少女手拿新折的梅枝,踏雪而来,谈笑声如环佩叮咚作响。
再往里走,暖阁里炭火融融,一对才子佳人正在青玉棋盘前对弈,对面朱衣少年不知瞧见什么,抚掌大笑,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庄寒雁轻提裙裾,沿着覆雪曲径徐行。
然而转过假山,忽见庄语山与友人围坐露天茶台旁谈笑。
庄语山鬓间金钗尽去,只簪着一枝素雅白梅,见她到来,脸上瞬间闪过惊愕之色。
友人瞧见她的模样,又看了看庄寒雁,柳叶眉下瑞凤眸轻轻弯起。
她起身朝庄寒雁盈盈一礼,“我是吏部侍郎之女韩若檀,见过姐姐。”
吏部侍郎之女?那不是西弟的未婚妻?
念头刚起,一道熟悉的寒光从旁边的茶台处射来。
庄寒雁瞥了眼满脸不悦的庄语迟,又打量起韩若檀,只见少女仪态优雅,秀美的脸庞挂着端庄大气的微笑。
这般温婉灵秀的姑娘,怎就看上了那个混不吝的庄语迟?
庄寒雁暗自腹诽,旋即回礼道:“妹妹不必多礼,小女庄寒雁。”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陷入一片寂静,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庄寒雁。
韩若檀笑道:“檀儿早有耳闻,姐姐揭礼部贪弊,圣上亲赐‘贞义’之名,如今在京中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庄语山双手抱于胸前,冷冷嗤笑:“不过是借了宇文长安的光罢了。”
听到“宇文长安”的名字,其中一些人神色微变,投向庄寒雁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意味深长。
庄寒雁心中的那股刺又冒出头来。
韩若檀虽年纪尚小,却也听过宇文长安与阮惜文之间的传闻,面色不由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她还是说道:“姐姐定是有过人之处,方能得圣上嘉奖,单是拆穿段真人,护得京中百姓免受其害,己是大功一件。”
这般通透聪慧的性子,令庄寒雁顿生好感。
她露出真诚的微笑,正要开口回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庄语迟眼睛瞬间亮起,惊喜地从座位上站起。
庄寒雁疑惑转身,只见傅云夕正缓步走来。他神色如常,眸光却似冬日湖面结的薄冰,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方才因韩若檀而生的明媚心情,瞬间消散殆尽。
自那晚柴靖离开后,她便料到傅云夕定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
“三小姐。”傅云夕行至近前,“人逢喜事精神爽,多日不见,三小姐气色越发好了。”
“承蒙姐夫关照。”
庄寒雁微笑以待,笑意却未达眼底。
庄语山见傅云夕自始至终都未看自己一眼,满心满眼皆是庄寒雁,心中妒火顿生:“云夕……”
“在下寻三小姐有事相商,不知三小姐可否赏脸?”傅云夕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
被当众驳了面子,庄语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瞪了眼庄寒雁后,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庄寒雁首觉自己又无端得罪了这位二姐。
她倒是不想去,可傅云夕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便朝高台走去,那里尚有一处空着的茶台。
无奈之下,庄寒雁只得迈步跟上。
傅云夕在茶台前落座,抬手示意对面空位。
庄寒雁垂眸坐下,园内小厮适时奉上一盏碧螺春。
傅云夕道:“我前几日去澹州办案,听到些跟三小姐有关的趣事,不知三小姐有没有兴趣听?”
庄寒雁假笑:“我若说不想,姐夫便会不讲吗?”
自然不会。
“十七年前,有一辆马车载着个女婴,从京城驶向澹州。“傅云夕为庄寒雁斟茶,“她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儿,被污为鬼怪,赶出家门,寄养在澹州的同窗家中,京城时常会寄来糕点和银钱,却始终未落到她的手中,婶婶是个乡野蛮妇,对她动辄便是污言秽语,又打又骂,但相比之下,家中的男人则更为可怕。”
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一样冷淡,却让庄寒雁感觉到比落进衣襟里的雪花还要冷的寒意。
“她这个叔叔,是个屡试不第的疯秀才,日夜苦读,如入魔障,甚至让女孩将他多年的拗口姘文逐句背诵,错一个字,便不许睡觉,不许进食。”
“她在家中受尽苦难,在那小渔村里也备受欺凌折辱,人人都叫她赤脚鬼,还总有乡村顽童胡闹捉弄,时常将她推搡在地,夺走她的鞋袜,这十七年间,积攒下的仇怨,让她恨透了这夫妇二人,她一天一天长大,终于有了反抗的力气,终于亲手杀死了她的仇人,并从澹州逃回了京城。”
他缓缓说着,如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庄寒雁,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表情。
“海匪劫掠与养女弑亲,这两个版本的故事,不知三小姐觉得孰真孰假。”
庄寒雁垂眸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良久,她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抚过茶盏滚烫的边缘。
“姐夫这是要给我定罪?”
“定罪谈不上,只是好奇。”傅云夕端起茶盏轻抿,茶汤在喉间流转,却未减话里的锋芒,“毕竟三小姐来后,一首在说你澹州的叔婶如何温柔慈爱,讲你在澹州如何无忧无虑,幸福安稳的长大。”
“若不粉饰太平,莫说别人,便是刚知事的孩童也会怀疑到我头上。”她含笑着瞥向傅云夕,“瞧,姐夫这不就怀疑上了?”
傅云夕道:“为何当时不报官?”
庄寒雁指甲划过瓷壁,发出铿锵一声。
“姐夫此次澹州一行,也该对那里官场有所了解,叔婶横死,我怎么都逃脱不了干系,姐夫不妨猜猜若我入了大狱,还能不能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