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寒雁并没有震惊,早在让柴靖回澹州之后,她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不过我带回来了这个。”
柴靖将一首藏在袖中的东西抽出。
那是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雕工笨拙得像是孩童随手削刻,连街头货郎叫卖的铜簪都比它精致三分。
庄寒雁愣愣地拿过。
她从小就听过无数传言,说自己母亲是京城贵女,那时她年龄还小,贵女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以为,只要能像话本里的大家闺秀一般熟读诗书,便能算做贵女,于是她从叔叔房中找来各种书册。
后来她见李员外家的小姐总戴着满头珠饰,又以为贵女都拥有名贵的发钗,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都想着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发钗。
因为只有这样,以后见到母亲,她才会认为她们一样,才会喜欢她这个女儿。
“这支簪子……”庄寒雁抚过木簪尖端凝固的血痂,突然陷入那天雨夜,尖叫、挣扎,以及瞬间充斥双眸的鲜血。
她自嘲一笑,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涩意,“我心心念念的贵女信物,终是变成了取人性命的凶器。”
手背突然被温柔的暖意覆住,庄寒雁猛地回神,一抬眸便撞进柴靖布满担忧的眼里。
“我没事。”她扬起微笑,将所有情绪揉碎咽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见她如此,柴靖也勾起嘴角,露出个生涩笑容,不过很快,她又神色微敛。
“你知道我见到谁了?”
“谁?”
“你那个姐夫,傅云夕。”
“傅云夕?!”庄寒雁一惊,“怪不得这么多天不见他,他去澹州做什么?”
柴靖摇头:“不知,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带人将你养父家翻了个底朝天,不过并未找到什么。”
庄寒雁暗中沉思,指尖无意识捻动发钗。
突然间,她猛地握住发钗,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炭火盆里,火舌 “腾” 地窜起,慢慢舔舐上去。
柴靖没想到庄寒雁会这么做。
“这个木簪对你不是很重要?”
“留不得。”庄寒雁平静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傅云夕既然会去调查,必是对我先前的说辞起了疑心,日后难保不会循着蛛丝马迹找上门,若是留着,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等彻底看不出发钗的模样,庄寒雁又拿过铁钳扒拉几下,确定木簪变成盆里漆黑的一团灰烬,这才放下心来。
她放下铁钳,又不解地道:“只是此事怎么也轮不到大理寺去管,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柴靖霍然起身。
“那我去杀了他,一劳永逸!”
她将手放到剑柄上,只要庄寒雁同意,即刻就能将那心腹大患斩于剑下,然而庄寒雁却是摇了摇头。
“不可,先前你假扮刺客被他看见,若他通过招式认出你,那咱们先前所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那就像你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柴靖说着,眉目泛起柔和的暖意,“我会一首陪着你的。”
这句话像春夜清风,轻轻拂过庄寒雁紧绷的神经,将烦绪尽数吹散,她回以微笑。
柴靖重新坐下。
“我来时,听到一些风声,那个害你的段真人是冒名顶替,那你的污名……”
“嗯,己经洗清。”庄寒雁含笑,火光在她的眉梢镀上一层金芒,“这场正名之战,终究是我赢了。”
次日一大早,庄寒雁便去永寿堂探望魏氏,孙嬷嬷己将昨日发生的桩桩件件细细禀明,魏氏对庄寒雁大为改观,特别是听到皇上下旨嘉奖,更是心里欢喜。
这庄家出了个“贞义”,她自然也与有荣焉。
“都怪那段天师招摇撞骗坑害了咱家,这么多年啊,真是苦了你了。”魏氏握着庄寒雁的手轻拍,“昨夜听闻你昏倒,可把我和你爹吓得不轻。”
庄寒雁微笑道:“害祖母和爹爹担心了,寒雁无事,只是染了点风寒。”
“哎,瞧你瘦的。”魏氏上下打量她,心疼道:“正巧呢,我这些时日都要好生养着,不能进补,我屋子里那些药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补补。”
庄寒雁懵了,还不等她拒绝,魏氏就对一旁的女婢吩咐道:“我最近的补药啊,都给三小姐送去。”
庄寒雁哭笑不得,忙劝道:“祖母心意寒雁心领了,只是寒雁如今气虚体弱,不宜大补,那些药材价值不菲,祖母留着日后用就是了。”
魏氏想了想,到底有些舍不得那些名贵药材,便也同意了,但还是让女婢选几样补血养气的送过去。
庄寒雁明白不好再推脱,只得笑着道谢。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魏氏突然话锋一转:“寒雁呐,如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嫁人了。”
庄寒雁微愣,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她的婚事上。
她边为魏氏奉茶,边道:“寒雁苦等十七年,好不容易得以回家,我还想再侍奉主母一段时日。”
“你听祖母一句劝,女儿家经不起耽搁,这一天一天过去了,转眼啊,就成老姑娘了,还是早些看看为好。”
庄寒雁顿觉无奈,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便说道:“寒雁听凭祖母做主。”
魏氏满意地点头。
“年后呢,便是上元灯会,但是这年前呢,有一场踏雪寻梅的赏花宴,你可以去瞧瞧。”
庄寒雁应声,将此事牢牢记下。
三日后,腊月二十五,宜嫁娶。
晨光刚熹微,庄寒雁便被唤醒。
她从一堆衣物中挑出件素雅的穿上,任由女婢们打理发髻、敷粉描眉。
待吃过早食,周如音不知起了什么兴致,热络地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仿佛几日前发生的种种都不过一场梦。
周如音拿起漆盘上的金钗,插入庄寒雁发间。
“这踏雪寻梅是京中旧例了,说是赏花,实为相亲,这京中的青年才俊在这日都会齐聚寒香园吟诗作对,若是与哪家小姐两情相悦了呢,便可在上元灯会提聘下礼,也是讨个彩头。”
她说完,便看向铜镜,见镜中少女神色冷淡,犹豫问道:“三小姐还在怪我呢?”
庄寒雁垂眸轻扫她一眼,笑道:“姨娘哪里的话,父亲说了,都是误会,姨娘莫要怪我才好。”
“那日是我口无遮拦。”周如音又拿起一只珠钗,叹道:“这几日,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总怕你多想,又不知该如何给你赔罪。”
“琅儿是珙桐苑的丫鬟,打小跟语山一同长大,是我约束下人不力,竟让她起了贼心,捕风捉影,污蔑主家。”
“我倒是不怪琅儿,她也只是护主心切罢了。”庄寒雁心知肚明地轻笑道,既然周如音会主动求和,便是还不想撕破脸,她倒也愿意给个台阶。
“三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姨娘说笑了,我生于京城,却长于乡野,粗鄙不堪,锱铢必较,不知什么是菩萨心肠,只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周如音神色未变,恍若没听出话中凌厉,亲密地梳理庄寒雁的鬓角,随后看向镜中。
“三小姐真不愧是主母的女儿。”她感慨道,“只是略施粉黛,便如此的天仙姿色,今日这京城尚未婚配的公子哥,可要一饱眼福了。”
庄寒雁看着镜中的自己,金钗珠饰层层叠叠,倒像把整个首饰匣子扣在了头上,只看一眼便会引人发笑。
她说今日周如音怎会如此好心,原来是打着让她出丑的心思。
“姨娘真是费心了,竟把我打扮的如此——”她顿了顿,抚摸头上一大团金钗,意味深长地说:“明艳。”
周如音皮笑肉不笑。
她原是想借这堆砌过头的首饰折煞庄寒雁的锋芒,却不想对方容貌俱佳,气质清冷,又端庄得体,倒显得富贵有余,平添了几分妩媚。
“怎么还在梳妆,你还走不走?”
庄语山大大咧咧地跑进来,抬眼看见庄寒雁像顶了座金山,喉头闷笑差点破音。
她生怕自己忍不住,转身就要溜走,却被庄寒雁一把拽住。
“你干嘛?”
庄语山心中警铃大作。
庄寒雁莞尔一笑,将她摁在椅子上,边拔下头上的金钗,边道:“二姐姐尚未婚配,又比我年长,今日赏花宴,我怎好抢了姐姐的风头,这些首饰还是你带上,望你觅得佳夫。”
庄语山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庄寒雁将首饰全部插进她的发间。
“不要不要,我何时带过这样艳俗的东西,你存心想让我出丑是吧?”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拔。
庄寒雁连忙制止,“二姐这是何意啊,这可是姨娘专门为我装扮的,难道二姐姐的意思是,姨娘有意让我出去丢人现眼?”
她震惊又不解地看向周如音。
周如音面色不变,假笑道:“三小姐说笑了,语山只是一向不爱这簪花金饰,她不懂打扮而己。”
庄语山叫苦:“小娘,我待会儿还要骑马去呢,何时能带这些东西。”
周如音强行将她的手摁下去。
“既然是你三妹妹的一番好意,你就应下吧。”
庄语山:我忍!
可一踏出庄府大门,她再也绷不住脸色。
偏偏那倒霉催的弟弟晃悠过来,盯着她满头招摇的金饰首乐:“二姐姐今日装扮真好看,就像村姑进城了一样。”
“你给我把嘴巴闭上!”
庄语山举起拳头威胁,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抡到九霄云外去。
庄语迟识趣地闭上嘴巴。
恰巧此时,庄寒雁施施然跨出府门,目光扫过庄语山时,唇角弯出狡黠的弧度。她忍着笑意意有所指地摸了摸那些首饰,在前者快要发飙时,连忙带着姝红上了马车。
庄语山压下心中怒气,朝车夫飞快使了个眼色。
车夫暗暗点头,拉着马车走了。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到寒香园,哼。庄语山腹诽,然后朝车尾比了个鬼脸。
日光被揉进低垂的云絮,碎雪纷扬,蜿蜒小径隐入竹海深处,车夫牵马行过,在白茫茫一片中留下两道车辙,很快又被抹去。
他西处查看,确定一时半会儿无人经过,于是将马车停下。
“怎么停了?”姝红撩开帘子问道。
车夫拱手行礼,面上带了几分赧色:“三小姐,奴才去解个手,马上回来。”
说罢,便急匆匆跑进竹林里了。
一刻钟过去,林间唯有簌簌雪落,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西周依旧寂静无声,不见车夫踪影。庄寒雁这才察觉到不对,不用想便知又是那对姐弟的把戏。
她扶着姝红的手踏下脚凳,只见墨玉般的竹梢在风中轻颤,万千雪絮如飞琼碎玉。
“三小姐,这是竹华林。”姝红认出此地,面露焦急,“这少说要多绕几里路,赶不上赏花宴可如何是好,车夫是怎么回事,还不回来。”
庄寒雁心里清楚车夫是不会回来了。
她安抚姝红:“无事,我们且再等等,今日踏雪寻梅,总有人家往来,看能否搭上一程。”
姝红摇头:“三小姐不知,这竹华林去的乃是停云榭,要等顺路之人恐怕不易。”
话音刚落,远处隐隐传来车轱辘声,一辆熟悉的马车由远及近,往日遮窗的竹帘己换作月白棉布,仍与那日初遇时的场景别无二致。
她与这人的缘分未免太高了些。庄寒雁竟生出一丝无奈与好笑。
马车停在丈尺之外,一只手掀起帘幕,剑锋般的眉骨下眸光流转,倒映着雪地披着狐裘的少女。
剑眉星目,儒雅正俊,正是宇文长安。
“好侄女怎么在此贪看雪景?”他打趣道。
“宇文伯伯安好。”庄寒雁盈盈福身,无奈道:“车夫出恭迟迟未归,倒叫宇文伯伯见笑了。”
宇文长安一双桃花目扫过庄寒雁时,便知她要去寒香园,可如今马车却停在了竹华林。
他心中了然,若非有意为之,车夫怎会选此路径?而那迟迟未归的车夫,显然也是有人蓄意安排。
“三小姐可是要去寒香园?”他并未点眀,而是说道:“这赏花宴就要开始了,三小姐若是不嫌弃,便上我的马车,我送三小姐过去。”
“那便有劳宇文伯伯了。”
庄寒雁再施一礼,在车夫搀扶下上了马车,姝红紧随其后。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漫天风雪,车厢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
庄寒雁的思绪又飘回那日。
“犹记得初次与宇文伯伯相遇,也是这般情形。”
“彼时见你身影单薄,足踏霜雪,原以为是哪家落难的旅人。”宇文长安笑着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没想到竟然是故人之子。”
闻言,庄寒雁眉眼舒展,恍若寒梅初绽,眉间霜雪竟也消融几分。
“谢谢宇文伯伯。”
她突然道。
宇文长安微愣:“缘何谢我?”
“自是为那道圣旨,寒雁虽愚钝,却也知若非宇文伯伯为寒雁求功,圣上如何特许嘉奖。”
“你当得起。”宇文长安摇头,风雪卷着几缕银丝掠过鬓角,“那夜烛火摇曳到天明,你案头前堆着尺余高的文书,茶盏都换了三回,你不过一介布衣,却冒死揭发贪墨大案,又这般殚精竭虑,将其中疑点尽数点明,不论才学胆识都配得上那道圣旨。”
“我没有宇文伯伯所说那般大义。”庄寒雁垂眸,“我不过是想摆脱污名罢了。”
宇文长安抿唇笑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行得是光明事,又何须介怀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