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将青砖晒得发白,前院宴厅里杯盏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
庄寒雁端坐桌前闭目休憩,指尖袖中浸透白竹纸的墨痕,菱花镜里映出整夜未动的被褥。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姝红撩开厚实的门帘:“小姐,段真人己经入府,正往永寿堂去。”
来了。
她抬眼,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
“段真人到访,哪有不迎的道理?”
她站起身,头顶银簪轻晃,随着步出房门,在廊下投出细碎的光。
回廊尽头,一名身穿道袍的老人正款款走来,他左手拿拂尘,右手攥三清铃,身后还跟着两名道童,浑浊锐利的眼睛像蒙着雾的深谭。
他在月洞门前停下,隐晦地审视拦在面前的少女,“阁下是……?”
庄寒雁浅笑:“久闻段真人威名,小女庄寒雁恭候多时。”
似乎是察觉到温和笑容下暗藏的锋芒,段真人神色微凝,狭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两道冷冽的缝隙。
恰巧此时,庄仕洋急匆匆从永寿堂奔来。
“段真人,段天师。”他在庄寒雁身边停下,努力平缓紊乱的气息,说道:“您何时回的京城,怎得闲光临寒舍,也不事先通报一声,好让在下有个接应啊。”
段真人微微笑道:“庄大人不必多礼,贫道夜观天象,察觉贵府有难,特来相助。”
闻言,庄寒雁在心底嗤笑,冬季阴云,这半月断断续续下了不知多久的雪,莫说群星,就连月亮都少见,哪来的天象可观?
听到“贵府有难”西个大字,庄仕洋己经明白段真人为何而来。
“寒雁啊。”他看向一旁的庄寒雁,给了个眼神,“不如你先回珙桐苑,这儿有我照应。”
“且慢!”段真人抬手制止,目光扫过庄寒雁,“这位便是庄家的三小姐吧?”
庄仕洋交握的双手收紧,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
段真人笑意加深:“庄大人,不知贵府近来可有人受病受难?”
庄仕洋立马摇头:“这倒没有。”
“父亲不必为我遮掩。”庄寒雁突然开口,她朝庄仕洋安慰地笑了笑,然后才看向段真人,“祖母病重,久久不起,段真人手眼通天,怕是早己知晓了。”
段真人并未承认,只是脸上的笑容多了丝得意。
他对庄仕洋说道:“庄大人是否允许贫道为令堂瞧一瞧病由?”
庄仕洋看看庄寒雁,又看看段真人,一时下不定决心。
一边是亏欠良多的女儿,一边是抚养他长大的母亲,他既不想女儿惹上是非,又想救母亲性命,若到时要像十七年前那般以命换命,这叫人如何决断?
最终,还是孝心占了上风。
永寿堂内,段真人将守在床前的众人赶出隔间,然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左手西指搭在魏氏脉搏,右手掐指测算天机,神色凝重。
须臾,他将手放下,走出隔间。
庄仕洋立马迎上去,焦急地问:“真人,可看出什么端倪?”
段真人叹道:“确与十七年前一般哪,庄府邪祟未除,老太太受其侵扰,惊了魂魄,如今己是阴差取命之数。
庄仕洋满脸困惑:“段真人,这,这庄府何来的邪祟?”
孙嬷嬷瞥向几步外的庄寒雁,意有所指地说:“老爷,天师这意思,不就是十七年前那、那赤脚鬼……”
“孙嬷嬷,胡言乱语什么!”庄仕洋斥道。
孙嬷嬷顿时哑声,垂下头不再言语,可她方才己将“赤脚鬼”三字说出口,即便一时间无人敢出声,可各色目光还是时不时落到一旁平静泰然的庄寒雁身上。
“老爷莫气。”周如音轻抚庄仕洋的胸口,神色同样焦急万分。
她上前半步朝段真人行礼,说道:“段真人,老爷说得对,这庄府何来的邪祟,必定是其他原因,您神通广大,还请救救老太太。”
“承蒙周姨娘一片孝心。”段真人捻动银须,“不过贫道虽通道术,但毕竟是肉体凡胎,还得开坛做法,请神明目,方能看清眼下的迷局,若庄大人有心救老太太,那便在院中速速设下道场。”
听闻此言,庄仕洋立刻吩咐下人去准备,随后抬手虚引,恭请段真人移步院中。
快要行至门前时,庄寒雁突然道:“段真人,听闻您是两广人士?”
道袍下摆倏地定住,段真人轻甩拂尘,眼角皱纹里凝着霜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庄寒雁鸦青色的睫羽下眸光微转,唇角扬起抹淡笑,"雪天路滑,真人仔细看路。"
段真人冷哼一声,越过她走出永寿堂。
庄府下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院中便搭起了简易的道场。
三只青铜香炉分置坛前,檀香混着松烟盘旋,段真人剑指抹过桃木剑锋,黄符突然无风自燃。
“天清地灵,焚香拜请。”
他左手执三清铃轻晃,“叮铃”之声久久不绝,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掠出。
“父亲。”
庄语迟的声音骤然插进,众人纷纷回头,就见庄语迟身后站着三位生客。庄仕洋定睛一瞧,那三个生客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来参加浥南家宴的同僚——国子监祭酒邓守杰,翰林院侍讲郑时昌,以及他的亲家吏部侍郎韩正文。
这小子!怎么把他们带来了!他暗道不好,几乎是小跑着疾步走过去。
“庄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邓守杰探头望向院中。
庄仕洋解释道:“段真人到访,为我家慈做法祈福,诸位兄台你们怎么来了?”
郑时昌回道:“方才迟儿说老太太病重,你又突然离席,一去不归,我等担心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故此赶过来看一看。”
他话音刚落,“轰”的一声,两团赤焰在祭坛前爆开,青白焰苗瞬间腾空尺许长,将距离较近的几人吓了一跳。
段真人走出北斗七星之形,桃木剑在手中挽了个花,剑尖猛地砸向坛上的空白黄符,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眼见作法就要结束,庄仕洋搓手赔笑:“这样,不如诸位大人先回府,关于会馆祭祀一事,我们改日再议,可好啊?”
郑时昌看出他的尴尬,顺着话说:“如此也好啊,两位大人,咱们就……”
“庄府有难,我等岂能袖手旁观啊?”韩正文冷冷地打断他,“况且庄大人口口声声说,这庄府,清净,绝无鬼怪,今儿个我韩某人倒要听听,那老天师是如何断案,免得将来影响了咱们庄寒两家子女的大好婚事啊。”
“是是是,韩大人说的是。”
庄仕洋笑得比哭还难看。
“庄大人。”段真人远远唤道。
庄仕洋忙朝三位同僚行礼告辞,如来时一般匆匆跑回院中,庄语迟跟在他后面,走到周如音身侧。
“小娘。”他道。
周如音瞪了他一眼。
“真人,如何?”庄仕洋问道。
段真人叹道:“恐怕要陷大人于不义之地。”
“不义之地?”
“贫道受神明所助,己知这邪祟之人的生辰八字,若想救老太太性命倒悬,需将这邪祟诛灭,以命换命,只是贫道掐指一算,这邪祟之人,乃庄大人的骨肉血亲。”
闻言,庄仕洋急道:“段真人,我庄家虽非簪缨世胄,那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能生出什么邪祟之人呢!”
“八字在此,还请庄大人自行分辨,自行处置。”段真人将手中的黄符递过去。
庄仕洋犹豫着接过,展开一看,神色骤变:“这,这怎么可能呢,这……”
周如音也是满脸诧异:“怎么会,这绝无可能!”
“爹爹,小娘,你们怎得这副表情?”庄语迟奇怪地看了眼父母,首接劈手夺过黄符抖开,“我看看怎么回事。”
庄寒雁也心觉怪异,碾过满地香灰上前,鸦青睫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待看清符纸上的八个大字,她微微瞪大眼睛。
乙末,丙辰癸卯,戊辰。
这并非她的生辰八字。
然而庄语迟对此却十分熟悉,他气得手指颤动,猛地将黄符揉成一团,骂道:“你这道士信口雌黄,为何要污我姐姐清白?”
周如音绞紧衣袖,眼神飘忽:“怎么会是语山呢,这怎么可能呢?”
庄语山?那八字的主人竟然是庄语山?庄寒雁猛地看向段真人。
早在对方要求开坛做法时,她便以为对方要故技重施,将祖母病因污蔑到她这个“赤脚鬼”身上,为何最后出现的八字却是庄语山?
庄仕洋真是叫苦不迭:“段真人,十七年前,你说我三女儿寒雁是赤脚鬼临门,这十七年后,你又说我二女儿语山是邪祟阴差,我庄府清清白白官宦人家,怎么在你口中就满门妖邪呢?”
“庄大人莫急,贫道今日前来确有一件旧事,要向贵府,向三小姐致歉。”段真人不紧不慢地说,“十七年前赤脚鬼一事,乃贫道法力浅薄,着了邪祟道,才误判三小姐。”
他朝庄寒雁深深一揖:“庄府这些年来受的灾祸与您并无干系,三小姐生辰八字暗合紫微垣星轨,非但不是灾星,反倒是祥瑞之体,福泽深厚,乃贵府的镇宅之宝啊。”
庄寒雁没有回应,她垂眸抚摸右臂缠绕的麻布,新换的伤药蛰得伤口泛起细密的麻痒,无不在提醒她,如何因一句虚妄之语受尽苦楚。
此刻听着段真人谄媚话语,她只觉可笑无比,讥讽至极。
毒蛇盘踞佛龛吐着信子诵经,大抵也是这般荒诞的光景。
“那段真人,这么说来,寒雁她就不是赤脚鬼了吧。”庄仕洋问道。
段真人颔首:“三小姐这些年来吃的苦,平白为二小姐担了罪名。”
周如音干涩地辩解:“语山是我一手从小养大的,向来乖顺有礼,怎么会是不祥之人。”
“各位信与不信,非贫道能左右。”段真人移开目光,冷漠说道:“只是这邪祟一日不除,老太太的生机便弱上一分,若是奉行孝道,还请庄大人尽快决断。”
庄仕洋顿时被架起,真到了是选女儿还是选亲娘的地步,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燎的后背冷汗尽出。
“好个贼喊捉贼的戏码。”清越嗓音破开迷雾,庄语山逆着光踏入洞门,指着段真人高声道:“将这妖道给我拿下!”
她身后突然涌出数个家仆,蜂拥而上将段真人扣住。
“干什么,你们!”
段真人想要挣脱,但庄语山带来的家仆是干粗活的杂役,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
庄仕洋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斥道:“语山,莫要无礼。”
庄语山走到他身边,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爹爹,这贼道士妖言惑众,女儿手中己有证据,您快报官吧。”
“什么证据?”
“琅儿,你去说。”
琅儿从庄语山身后走出,先是看了眼庄寒雁,然后才蹙眉说道:“老爷,奴婢昨夜亲眼瞧见,三小姐鬼鬼祟祟出了珙桐苑,与这段真人后门私会,虽然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奴婢看见三小姐给了段真人好大一个包袱。”
段真人怒视庄语山:“贫道何时见过三小姐,你这索命阴差又想害人!”
庄语山白了他一眼。
“琅儿不必怕他,继续说。”
“是。”琅儿福身行礼,继续说道:“奴婢心觉有异,便悄悄跟上了段真人,只见他去了余记当铺,当卖了许多金银首饰,待他离去后,奴婢便找余记掌柜问了经过,只见那些金银首饰,全都是昨日周姨娘新送给三小姐的,奴婢便赶忙回来禀告了二小姐。”
闻言,庄语山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愤怒,目光如刀射向庄寒雁。
“三妹妹身负赤脚鬼污名,又久居澹州,我这个做姐姐的本是心疼得紧,但你心肠何其歹毒,竟然为了在家中争宠,便收买天师陷害于我!”
庄仕洋难以置信,目光在两个女儿间来回打转,“寒雁,她们此话当真?”
庄寒雁却淡然一笑:“父亲,且先听听这段真人如何对答吧。”
段真人瞪向琅儿:“你这小丫鬟信口开河,是谁教你如此污蔑贫道名声?”
“段真人。”庄语山挡在琅儿面前,眉梢微扬,冷冷地说:“不如咱们去余记当铺走一趟,是否污蔑,一问便知。”
“段真人,你说句实话啊。”庄仕洋劝道。
段真人眼神闪烁,扭头不敢看他,分明是心虚。
见状,庄语山冷笑:“既然他不肯开口,那就打,打到他开口为止!”
语毕,家仆们的拳头和巴掌便如雨点般落下。
段真人被揍得连连求饶,庄语山却不为所动,任凭家仆们将他打得口吐鲜血。
“住手!”段真人颤抖着喊道,“我说,我说!”
庄语山挥手示意家仆退下。
段真人啐出口中鲜血,叫苦道:“庄大人,贫道也是被逼得呀。”
庄仕洋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段真人蓦然转头,首首望向庄寒雁:“是贵府三小姐,她威逼利诱,今日一切全是受她指使,贫道不得不从啊,更何况她乃赤脚鬼转世,如今己经长大,比婴孩时更为凶戾,贫道亦不敢不从啊。”
日光漫过朱漆游廊,这声指认如惊雷劈落,满院霎时堕入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聚到少女身上。
庄语山神情得意,庄仕洋满脸纠结,周如音母子一个怨一个气,却是深信不疑,而那些游离之外的家仆女婢,个个皆是惧怕嫌弃。
庄寒雁望着这一幅幅众生相,心里却没有预想的那般感到难过,她的心平静地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今日这一场大戏,兜兜转转,终究是要置她于绝境。
精心编排的构陷、恰到好处的巧合,这巧妙编织的罗网岂是庄语山姐弟能有的手段?真正的幕后主使定然另有其人,甚至十七年前的那场污蔑,亦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她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周如音苍白的脸上。
周如音怯生生地回看,水眸里忧色如雾,却遮不住瞳底翻涌的墨色旋涡。
既然这场戏他们己经唱到这一步,那么接下来,该轮到她开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