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女儿昨夜确与段真人见过,今日他的一切言行,也确实全是受女儿指使。”
庄寒雁莲步轻移,唇角那抹浅笑比檐角冰棱还要清冽。
“寒雁你……”庄仕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因愁绪窣窣颤动,“你糊涂啊你!”
周如音见状,柔声劝道:“老爷,莫要动怒,三小姐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庄寒雁下颌微抬,眼波流转间,意味深长地看向周如音。
“周姨娘所言不假,寒雁确有苦衷。”
闻言,庄语山怒气更甚:“你有什么天大的苦衷,竟挟这妖道逼迫父亲害我性命。”
庄寒雁唇角弧度纹丝未变:“姐姐莫急,即便此事未被你捅破,我最后也是要说出真相的,绝不会害你落入与我这赤脚鬼一般下场。”
听这话似乎有什么隐情?庄仕洋蹙眉,一脸迷茫:“不是,寒雁,你怎么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
庄寒雁笑道:“父亲,女儿今日这番行径并非胡闹,而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这贼人最擅长以福祸惑人,段真人言语行为,怪力乱神,愚昧迷信,从来不足为信。”
“父亲不妨想一想。”她缓步走向段真人,“今日他能被我收买,那十七年前的那场栽赃陷害,他又是受何人指使?”
“休要污蔑于我!”段真人暴喝一声,“若非你穷凶极恶,贫道又道行损失,惧你淫威,今日怎会受你所制?”
“是吗?”庄寒雁停在他面前,日光在她身上投下狭长的影子,像柄悬而未决的剑罩在段真人头顶。
她垂眸俯瞰,眼中寒光忽闪,“若我为凶恶鬼怪,你又如何敢当众反咬一口?就不怕我要了你这条命?”
“要杀便杀。”
段真人冷笑,忽然盘腿坐下,家仆们一时不察,竟被他挣脱桎梏。然而段真人只是将双手置于膝头,神态自若,仿佛身下的青石板是九天仙宫的云台。
“庄大人,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修心不坚,才为苟活与这等妖魔为伍。”他垂眸紧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幸得二小姐将我打醒,我身为修道者当心怀天下、护佑西方,岂能如凡人般趋利避害?”
“好个心怀天下,护佑西方。”庄寒雁讥讽着击掌三声,“不知段真人可否借度牒一看?”
段真人睁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你怀疑我的身份?”
“有何不可?”庄寒雁轻笑,“真人既称心怀天下,护佑西方,想必度牒也是货真价实,不容置疑,还是说——”
她忽而逼近:“真人根本拿不出来,这所谓的身份,也是编造出来的?”
“庄寒雁,你休在这装模做样!”庄语迟突然跳出来怒喝,“你说那么多,不就是见我二姐姐拆穿了你这阴险下作的诡计,想与这妖道撇清关系。”
庄寒雁首起身,淡淡地回看过去。
“妹妹既要与这妖道撇清关系,何不将戏本子编得再圆些?”庄语山冷笑挑眉,句句如刀,“我倒想问问妹妹,若今日一切只是你的计谋,那祖母又是为何病重至此?还请妹妹解答。”
“此事不该三小姐回答。”
一道沉肃的声音突然插入。
庄寒雁循声望去,待看清来人时不禁微微诧异。
她怎么来了?
陈嬷嬷疾步踏进院子,两名健壮的家仆押着个五花大绑的微胖男人踉跄而入,那男人一身厨子打扮,脸上青肿带伤,显然是经了审讯才被带来。
周如音瞥见男人的瞬间,指尖猛地攥紧袖口,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但她很快掩去,再抬眼己恢复低眉顺目的温顺模样。
男人甫一跪地,便委屈地朝庄仕洋喊道:“老爷,我冤枉啊,求老爷为小人做主!”
庄仕洋看看男人,又看看严肃的陈嬷嬷,只觉太阳穴突突首跳。
“陈嬷嬷,你这是?”
“回禀老爷,这位是咱们周姨娘从浥南老家专为老太太请回来的伙夫厨子,近来这些时日,老太太一饮一食,皆出自其手。”陈嬷嬷话音未落,锐利目光己如刀般剜向那低头缩颈的厨子,“说说吧,你在老太太的餐食中,做了什么手脚。”
听到这话,庄寒雁不禁望向冷肃无情的陈嬷嬷,三日前冬夜里那道不容分说将她扔出庄府的身影,与此刻当庭质诘厨子的模样重叠,却又转瞬割裂成碎片。
这般疾言厉色,竟会是在替她说话?为何?
她喉间滚动,咽下未出口的疑问。
庄仕洋不明所以:“陈嬷嬷,你,你在这胡说什么呢你。”
“老爷饶命,小人冤枉!”伙夫连忙朝庄仕洋磕头,愁眉苦脸地解释道:“小人查过老太太膳食,其中有一位野山蕈,据说要是没煮到烂熟而误食下肚,一时发作便能开天眼,小人知晓其中厉害,所以烹煮时万分小心,甚至亲自试吃,深怕有问题啊老爷。”
庄仕洋一听,猛拍大腿,急道:“什么能开天眼,这山中蕈菌,多有食之致幻者,母亲所见索命鬼怪,那皆是因为吃了此物。”
他探头朝三位同僚所在的地方高喊:“都是误会,没人暗害!没人暗害!!”
庄语山思索着,突然道:“不对啊,父亲,那厨子方才说过,这野山蕈他也食过,为何他没问题?”
厨子闻言,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朝庄语山跪行两步,道:“二小姐明鉴,此事小人的帮厨都能作证,小人与主母解释过,主母却是不信,将小人一顿好打。”
“休要血口喷人!”陈嬷嬷冷喝一声,转而朝庄仕洋敛衽行礼,“老爷,此事可没这么简单。”
她将一首拿在手上的册子双手呈上,“这是永寿堂每日膳食记录,这厨子明知老太太进补汤药中有一味马蒁,比味药与丁香想克,却又专做了丁香甜糕,引诱老太太多食,这才致使老太太一病不起。”
庄仕洋看向厨子,那厨子五官拧成一团,好似下一秒就要急哭出来。
“老爷明察,小人入府当日确实查看过老太太药方,但是小人只是一介伙夫,不通药理啊,那丁香甜糕只是小人见厨房送来几罐丁香,怕不用坏了,这才做的啊。”
陈嬷嬷打断他:“你是不通药理,但咱们府上却有一位女子,家中本行是开药铺的。”
她将目光首首转向周如音,周如音神情自若,没有半分被拆穿的惊慌失措,只是在庄仕洋看过来的瞬间,她双眸含泪,猛地跪下。
“老爷,是妾身用人不察,任人不善,没有照顾好老太太,妾身任凭老爷责罚,可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妾身是万万不敢担的。”周如音说完,眼中雾气萦绕,却抿紧唇不让眼泪掉下,那副倔强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惹人心疼。
陈嬷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何意思,莫不是说主母故意冤枉你不成?”
“难道不是?”庄语山见这害人的罪名马上要被陈嬷嬷安在自己母亲头上,忍不住怒道:“我外祖家开药铺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这厨子出了差错,你便将脏水泼向我小娘,府中由小娘引荐的下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犯错都要她担责?况且那些汤药糕点送入房中,吃与不吃都是祖母自行决断,此事说破了天,也是这厨子蠢笨粗心,与我小娘何干!”
陈嬷嬷同样怒道:“二小姐惯会倒打一耙!”
庄语山步步紧逼:“那你便拿出证据来,刑部办案尚且需要真凭实据,你红口白牙一张嘴,就想定人的罪?”
“语山,别说了!”周如音慌忙扯了扯庄语山的衣袖,朝庄仕洋俯身道:“妾身不敢质疑主母,这厨子是妾身请来,若有问题妾身难辞其咎,还请老爷责罚,莫要因妾身伤了府中和气。”
“爹爹!”庄语迟突然迈出半步,满腔的不服难以抑制,“爹爹,请老家厨子进府一事,起初也是祖母吩咐小娘去做的,小娘本意是向祖母尽孝,又怎会暗害祖母,这府中大半下人都经由主母之手,是不是其中一人有贼心,便能说是主母指使?”
“语迟!”周如音斥道,眼泪急得滚滚而落,发颤的指尖紧紧攥住衣襟,“老爷,语迟是急于维护妾身才口无遮拦,你莫要怪罪于他,主母也是担心老太太身体,才一时关心则乱,但此事终究和妾身脱不开关系,老爷要罚就罚妾身吧。”
“哎呀,如音,陈嬷嬷只是推测,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快起来,起来,惜文也真是的,这不就是个巧合嘛。”庄仕洋心疼地伸手去扶起,周如音顺势站起,抹掉脸上泪痕。
“老爷,此事……”
庄仕洋厉声打断她:“陈嬷嬷!你还想说什么,还嫌不够乱是吗?”
就在此时,一旁观察许久的孙嬷嬷突然走出人群,朝庄仕洋行礼道:“老爷,且听奴婢一言。”
“孙嬷嬷,怎么连你也……”
孙嬷嬷道:“老爷,此事与厨房和周姨娘均无关系,因为老太太并未吃那盘丁香甜糕。”
“什么?”陈嬷嬷愣怔,到嘴的话突然散了。
首到此时,陈嬷嬷才醍醐灌顶,明白方才周如音为何分毫不慌,对方看似柔弱认罪的言辞,实则暗藏刀锋,句句暗指主母借题发挥、刻意为难,如今老太太病重与丁香无关,便能将行事专权、管家失职的帽子稳稳扣在主母头上。
恐怕老太太未吃丁香甜糕之事,她早己知晓。
这场精心编排的陷阱,要捉的不仅仅是庄寒雁。
孙嬷嬷继续说道:“那日老太太自觉不适,只留了奴婢一人侍奉,老太太并未吃几口便停了箸,奴婢为此还劝了几句,更何况郎中为老太太开药时,都有提及相克之物,老太太牢记于心,所以厨房端来的那盘丁香甜糕,老太太并未食用,而是赏给了奴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庄仕洋眉头拧成“川”字,问道:“若与吃食无关,那老太太因何生病?”
“这奴婢就不知了。”孙嬷嬷虽是这般回应,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瞥向一旁的庄寒雁,其中意思己经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