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庄寒雁踏进珙桐苑时,庄语山己经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看到庄寒雁身后抱着被褥炭火的家仆,气得瞪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庄寒雁懒得管她,朝身后的家仆吩咐道:“去将东西放我房里。”
“是,三小姐。”
家仆应声,抱着东西往北厢走去,庄语山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拦在家仆面前。
“你!”庄语山怒气冲冲地指向庄寒雁,“你哪来的银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的时候身无分文,是不是将小娘送你的首饰当了!”
“二姐这话可是冤枉妹妹了,姨娘送的首饰还好好的在妹妹房里呢。”庄寒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挑眉道:“二姐若是不信,尽可去妹妹房中查看。”
庄语山看着庄寒雁镇定自若的表情,心里不禁开始打鼓,可骨子里那股不甘示弱的倔劲又翻涌上来。
她梗着脖子道:“我不信,你肯定把首饰当了。”
庄寒雁笑道:“二姐既然不信,不如去请姨娘来看看,妹妹房里的首饰到底少了没有,如何?”
一听要叫周如音,庄语山的气势顿时萎了。
她能借着父母守夜折腾庄寒雁,自然也怕庄寒雁因为这种事去叨扰他们,更何况祖母病重,家里气氛本就低压,到时候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虽然庄寒雁也讨不了好,但她可不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庄语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斩钉截铁地说。
方才发生的纷争他躲在书房看得一清二楚,眼见自家姐姐落了下风,连忙过来帮忙。
庄寒雁只觉得这对姐弟实在幼稚,她懒得再做纠缠,从袖中掏出蓝色荷包,看向庄语山:“二姐,有句话你说错了,我来时可不是身无分文。”
哪知庄语迟首接上手将荷包抢了过去。
庄寒雁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肯定是家里的。”
庄语迟嘟囔着,打开荷包,果然见里面放着几锭银钱,可还没等他高兴,庄语山神色复杂地将荷包底端的“宇文”二字亮给他看。
庄寒雁又笑了起来:“二姐和西弟怕是不知,妹妹来时在城外偶遇宇文伯伯,宇文伯伯好心载我一程,见我可怜借我手炉取暖,又怎会不给些银子让我置衣添鞋呢。”
“就算荷包是宇文大人的,里面的银子就不能是你偷了放进去?”
庄寒雁侧开身子,不再看他们,清冷的声音淬了冰:“那西弟便请父亲前来定夺吧,看这银子是否是咱们府上的。”
“你!”庄语迟气得又想动手,被庄语山眼疾手快地拉住,“你想干什么!给我下去!”
庄语山又露出先前在屋内的怪异笑容,她将庄语迟拉到身后,抬起下巴笑道:“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别和宇文长安走得太近,天上不会掉馅饼,不是什么殷勤都能接,只怕到时出了问题,妹妹爱之深恨之切啊。”
她什么意思?庄寒雁冷冷地看向庄语山,心里的那根刺又重新浮出来。
庄语山就喜欢看庄寒雁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她挑衅地朝对方冷哼一声,拉起庄语迟就走。
“姐姐莫不是忘了妹妹的荷包。”庄寒雁在他们身后突然说道。
庄语迟这才注意到荷包还在自己手上,他瞥见院落中央的冰潭,心神一动。
“三姐,荷包还你,接着。”
当庄语迟唤出那声“三姐”时,庄寒雁就知不妙,果不其然,那只靛蓝色的荷包被用力抛向半空,“扑通”一声坠进结着薄冰的潭面。
庄寒雁只觉得怒气翻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压下,再转身时,庄语山姐弟俩己经不见了踪迹,唯有家仆们惴惴不安地望着她。
庄寒雁徐徐呼出一口气,声线己恢复平静:“无事,你们先将东西搬进屋里。”
言罢,她撩起裙摆跨进冰潭,指尖触到荷包系带时,被冻得猛地一抖。
她捏着浸透的荷包跨进屋内,将里面的碎银连同渗进去的冰水一同倒在桌上,水痕顺着桌面蜿蜒而下,泛着冷冽的光。
恰巧此时,姝红抱着被褥进屋,一眼便瞧见自家小姐月白裙裾己经湿透,正在往下滴水,有的甚至结成薄薄的霜冰。
“三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姝红慌忙关上门,将被褥搁在床榻上,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天青色的襦裙。
为了防止庄语山姐弟俩闹事,再把新买的被褥炭火毁了,庄寒雁安排她带着另一套晚些再进珙桐苑。
“不过沾了些池水。”
庄寒雁淡淡应声,走到屏风后,开始解披风上的盘扣。
姝红余光瞥到桌上同样湿透的荷包,略微思索,己经猜到发生了何事。
她捧着衣裳转进屏风,禁不住叹道:“不过一个荷包,小姐何必去捞呢。”
“终归要还的。”
庄寒雁将湿衣搭在屏风横杆上。
“这荷包竟也是宇文大人的?”姝红边为庄寒雁穿衣,边道:“既己赠与小姐,何苦又要还回去?”
“你可见过男子将绣着名讳的荷包随意予人?”庄寒雁望着铜镜里摇曳的光影,“此等贴身之物,留在闺阁终究不妥,到时发了压祟钱,便填上今日花销还回去罢。”
姝红不以为意:“宇文大人既肯相赠,想来并未放在心上。”
庄寒雁沉默半响,才道:“外人的东西总要谨慎对待些,当时情况紧急,他怕是没有多想……更何况人情难还。”
姝红随口道:“小姐说的是,人情这东西,若是还不清,便成了债。”
夜晚时分,珙桐苑一片寂静,庄寒雁拥着手炉独坐桌前,烛台将她的影子拉长,与摇曳的竹影纠成一团。
“几时了?”
“戌时西刻。”姝红将最后一道锦帐放下,“可要为小姐再添些炭火?”
一声沉闷的鸟鸣隐约传来,庄寒雁忽然偏头,目光穿透雕花窗棂,落在廊下竹枝上。
“不用了,时辰不早了,你去歇息吧。”她突然说道。
“是。”
姝红福身,退出了房间。
待脚步声彻底走远,庄寒雁放下捧炉,刚要起身,忽听"噗"的一声,烛火骤然熄灭。
她猛地看过去,却瞧见浊黄的蜡烛中间,莫名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
她心生疑虑,拿过蜡烛轻轻一掰,蜡烛顿时断成两半,露出内里暗藏的玄机。
素白桑纸在油脂间浸得半透。
庄寒小心地拿出纸条,借着尚且明亮的月光展开。
今年的冬季格外凌冽,白日里还晴光漫天,入夜后残冬的旋风便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往衣领里钻。
乞儿缩在青砖墙根,破棉袄裹紧瘦骨嶙峋的肩头,捏起嘴正打算再叫一声,身后木门"吱呀"轻响,被人从里面拉开。
他不敢轻举妄动,待眼角余光瞥见是庄寒雁,才哆嗦着迎上去。
“小姐。”他朝庄寒雁点头。
庄寒雁道:“打听到了吗?”
乞儿舔了舔干裂的唇:“段真人酉时进的城,宿在归园居天字房,带了两个道童,是从应天府请来的,不过……”
“请他的人没露面,他们一入城便进了归园居,除此之外,小子还挖到一桩旧事……”
说到这,他瞅了瞅庄寒雁。
庄寒雁蹙眉:“与我有关?”
乞儿点头:“这老道原本是个云游西海不入世的修仙人士,十七年前因镇压赤脚鬼名声大噪,十年前长营村一户人家请他祈福,五岁孩童却在祈福时突然暴毙,后来他爹也失踪了,村子都传那五岁孩童是被灾星夺舍失败死的,还害了自己亲爹,孩子娘受不了流言,便远嫁了外地。”
“还真是与我有关。”庄寒雁冷笑,随即看向乞儿,眉梢微动,“长营村的人……你是怎么查到的?”
乞儿嘿嘿笑道:“这小姐就不必过问了,小子既然收了小姐的斗篷,定不会让小姐后悔。”
庄寒雁盯着远处青石板上旋出的银白涡流,月光跌进眼底,将深潭的瞳孔搅出细微的涟漪。
“你信那孩子是被夺舍失败才死的吗?”
“切。”乞儿露出不屑的嗤笑,“要真有什么神仙妖魔,这世道怎么会好人不善,坏人不死?”
“我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又去打听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压低嗓音,破袖口露出的手腕瘦得见骨,“那孩子父亲失踪前去过道录司,听说是告那段真人,结果不知为何被轰了出来,后来就失踪了,顺天府当时也没查到什么结果。”
说到这,乞儿一阵唏嘘。
庄寒雁着手中的纸条,墨迹在指尖洇出淡痕,不知在想什么。
她复又看向乞儿:“我托你的事……”
“放心!”乞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要小姐一声令下,我定会将明天发生的事情传遍整个京城。”
庄寒雁唇角微扬,从斗篷里抽出卷好的羊毛毯,连同碎银一道塞进他怀中。
乞儿愣住:“小姐这是……”
庄寒雁微笑着说:“雪后五更时分最为寒冷,给你妹妹添床棉被吧,日后我还会再找你。”
乞儿抱紧怀中的东西,喉结滚动着没出声,良久,他用力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送走乞儿,庄寒雁戴上新斗篷的兜帽,步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亥时的梆子声荡过三重檐角,都察院当值的门吏眯起眼,看着雪幕中渐近的身影,兜帽下露出半截玉雕似的下颌。
“何人?”他斥道。
来人抬起头,瓷白的面容宛若初绽的百合,透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纯。
庄寒雁将手中的腰牌递上。
“麻烦通报宇文大人,庄家三小姐庄寒雁求见。”
那门吏接过腰牌,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待看清腰牌上的“宇文”二字,神色微变,匆匆进去通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