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雨带着铁锈味。孟瑜蜷缩在技术组后墙的阴影里，怀里紧抱着那个金属筒。远处塌陷区的轰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呼救声。探照灯的光柱划过雨幕，偶尔照亮漂浮在水面的安全帽。
金属筒上的"给后来的你"五个字己经氧化发黑，但刻痕依然清晰。孟瑜用牙齿咬开密封的蜡层，筒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最先滑出来的是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硫酸纸，展开后露出精细绘制的地质剖面图——与官方存档的版本截然不同。
"果然..."孟瑜的手指描摹着图纸上那条用红笔圈出的断层线。在真实数据里，这条断层像把尖刀横贯主矿脉，而官方图纸上这里却是完整的矿层。图纸边缘的备注栏里写着一行小字："储量夸大47%，见附表A。"
筒底还有个小布包，解开后滚出三块矿石标本。最大的一块断面处能看到清晰的硫化物结晶环带，在雨中泛着诡异的彩色光泽。孟瑜突然明白"三块石头"的含义——这是原始勘探时取的岩芯样本，与后来展示的"高品位矿石"根本是两种物质。
布包夹层里藏着封信。信封己经发黄，但周维民清瘦的笔迹依然力透纸背："孟瑜吾徒：若见此信，吾等己遭不测。汝父当年拒签虚假报告，遂有'坠崖'之祸。今吾循其志，留真相于三石之下..."
信纸在孟瑜手中簌簌作响。十二岁那年，父亲"野外考察失足"的噩耗从西北传来，母亲一夜白头的情景突然有了全新含义。他机械地翻到第二页，导师的字迹变得潦草："林氏集团虚报储量骗取国家投资，洪卫国被迫执行，然良心未泯。石大川携样本往省城举报，途中遇害。吾今藏关键证据于..."
一声枪响突然划破雨幕。孟瑜本能地扑倒在地，金属筒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回音。第二枪打在近处的砖墙上，溅起的碎屑划过脸颊。他借着地势滚到墙角，看见林国栋正被两个警卫搀扶着向这边移动，手枪枪管还在冒烟。
"孟瑜！"林国栋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把东西交出来！"
孟瑜把文件和信塞进贴胸口袋，抓起金属筒向废料场方向跑去。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他钻进一堆生锈的矿车后面，剧烈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雨声。
废料场地形复杂，倒塌的支架和废矿石堆成了迷宫。孟瑜刚躲到个生铁铸的破碎机后面，就听见林国栋在分派人手："你们去东边！你守住出口！"
脚步声渐远后，孟瑜正要转移，突然被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脚踝。他差点叫出声，低头看见王大山从废矿石堆里探出半个身子，嘴唇因失血而发白。
"这边..."老矿工掀开块伪装用的破帆布，露出个地洞，"快！"
地洞通向一条废弃的排水沟。孟瑜跟着王大山在漆黑中爬行，膝盖很快被碎石磨破。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弱的亮光——是个隐蔽在变压器房后的小窝棚。
窝棚里挤着十几个矿工，齐志远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看见孟瑜进来，他眼镜后的眼睛立刻亮了："找到证据了？"
孟瑜刚要回答，窝棚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哨声。王大山掀开帘子，几个浑身湿透的矿工架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进来。那人左脸的疤让孟瑜浑身一震——是洪卫国。
"他还活着！"一个年轻矿工喊道，"被水冲到了西沟！"
洪卫国的劳动布制服己经被血浸透，右胸有个可怕的凹陷。孟瑜跪下来检查伤势，发现他手里死死攥着个什么东西。掰开手指一看，是枚被血染红的革委会徽章。
"他...救了我..."洪卫国突然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林国栋...要灭口..."
孟瑜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
"我...藏了备份..."洪卫国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技术组...地板下...全部..."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孟瑜抓紧他的手："为什么要救我？"
洪卫国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明，他看向窝棚角落里小石头的尸体，又转回孟瑜脸上："这次...我选对边了..."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了下去。
王大山默默给洪卫国盖上件工作服。窝棚里静得可怕，只有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响。突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接着是扩音器的刺耳声音："里面的人听着！立即交出反革命分子孟瑜！"
"省里的增援。"齐志远从缝隙往外看，"至少三车武装部的人。"
孟瑜把金属筒交给王大山："带大家从排水沟走，去省地质局找刘副局长，他是我导师的同学。"
"你呢？"
孟瑜从地质包里掏出那份被血浸透的文件："我得去拿洪卫国说的备份。"
他刚掀开帘子，就听见齐志远倒吸一口冷气。林国栋不知何时己经带人包围了窝棚，十几支枪的保险栓同时打开的声音在雨中也清晰可辨。
"孟工程师。"林国栋的金丝眼镜缺了条腿，用胶布勉强缠着，"真是感人啊，连洪卫国这样的顽固分子都被你策反了。"
孟瑜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着脸庞："策反他的是良心。"
林国栋冷笑一声，举起手枪："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你全尸。"
"你不敢开枪。"孟瑜向前一步，"省调查组马上就到，枪声会暴露你的位置。"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林国栋的表情突然扭曲，他猛地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过孟瑜的肩膀，打在后面的铁皮上发出铛的巨响。
"你以为还有人敢调查我？"林国栋逼近一步，"周维民不敢，石大川不敢，连洪卫国最后不也——"
他的话戛然而止。窝棚里突然冲出十几个矿工，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东西——有的是账本，有的是血书，王大山高举着那个金属筒。更令人震惊的是，远处山坡上不知何时亮起了无数矿灯，像星河般向这边移动。
"林主任！"一个警卫慌张地跑来，"不好了！来了好多记者！省报的、新华社的，还有地质学院的教授！"
林国栋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调转枪口对准孟瑜："是你！"
"是我。"孟瑜平静地说，"我让齐工用矿上的电台联系了省科协。算时间，他们该到了。"
第一辆吉普车己经驶入矿场，车顶的喇叭正在播放《东方红》。林国栋的手开始发抖，他突然狞笑着扣下扳机——
枪声与另一声来自不同方向的枪响几乎同时响起。孟瑜只觉被人猛推了一把，回头看见洪卫国不知何时爬到了窝棚口，胸口绽开朵新的血花。而林国栋的右手腕被打了个对穿，手枪掉在泥水里。
"放下武器！"一群穿军装的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我们是省军区特别调查组！"
接下来的场景像场荒诞剧。林国栋被按倒在地时还在嘶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而孟瑜跪在洪卫国身边，徒劳地按压着他不断涌血的伤口。
"备份..."洪卫国用最后的力气指向自己的心口，"心...里..."
当太阳终于冲破云层时，孟瑜站在技术组的地板窟窿前，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十几本笔记，每本扉页都写着"真实记录"，落款是"一个罪人"。
最上面那本的最后一页写着："今天又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十西岁。我在事故报告上签了字，就像以前签过的无数份一样。但这次我留了证据，藏在老地方。洪卫国，你他妈就是个懦夫。"
孟瑜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雨停了，积水正在慢慢退去，露出矿场满目疮痍的真容。省调查组的人正在塌陷区边缘拉警戒线，几个记者围着王大山采访。远处，小石头的尸体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盖着面鲜红的国旗。
齐志远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递给他杯热水："刘副局长说要重启调查，包括当年的'意外'死亡事件。"
孟瑜望向更远处，三块巨石曾经矗立的地方现在是个巨大的漩涡，水面上漂着油花和气泡。他突然想起导师信里的话："真相就像地火，终有烧穿地表的一天。"
"准备下井吧。"孟瑜放下杯子，"水退后，我们要找到'三石'下面的东西。"
"现在？"齐志远惊讶地问，"不等调查组..."
"就是趁现在。"孟瑜从墙上取下矿灯，"有些证据，只能在特定的人看到前收集。"
他们走向井口时，阳光正好照在那块"工业学大庆"的标语牌上。红漆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但铁质的牌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块被淬火过的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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