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里屠面色冰冷而阴沉。
身为女真那边的蛮子,他原本是有满脸胡子的,只是入了宁国之后,为了能更好融入这边的环境,便将满脸胡子刮去,唯独留着下巴那一缕,虽看起来有些怪异,却也不会太过显眼。
原本的斡里屠,一眼望去便是一个莽汉。
气质粗鲁,野蛮。
现如今这般稍稍修饰了一番,倒也透出几分俊朗和刚强,身为男人的魅力比之前强上去不少。身上的衣服也成一条灰色长袍,穿戴整齐。便是熟悉斡里屠的人见了他,大约也认不出他的身份。
终究是来东陵有了一段时间,斡里屠已经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虽然做什么事情都要花钱,但以他的本事想要弄几两碎银,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斡里屠很怀念海西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日子,却也不得不承认中原的生活要比海西草原好上太多,在这里就算是冬天也不至于太冷,至少多穿一点衣服不会冻死人;在这里,人们有衣穿不用裹着毛糙的兽皮;在这里,人们有饭吃,不用撕扯那半生不熟的肉片,甚至茹毛饮血;在这里,人们会洗澡,不至于一身腥臊的臭味……
有时候他甚至也忍不住在想,不如想办法弄一个中原人的户籍,从此之后就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可是一想到乌古论部落那彻夜燃烧的大火,想到烈火中凄厉的惨叫,想到大火过后遍地烧焦的尸体……这种念头也就淡了。
他是乌古论部最后的血脉。
他们原本有七个人的。
在第一次刺杀宋哲的时候,便迎来全城搜捕,两个同伴被抓走。他们在监狱中被活生生折磨致死,丢到乱葬岗的时候,身子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可自始至终两位兄弟都是紧咬牙关,没有将他们出卖。
后续的盘查中,陆陆续续又有四人被抓。
便是王子斡里玄都被抓走,死了。
所有人都拼了命的护着他,只因他的箭术最好,最有可能为乌古论部落两万条性命报仇,斡里屠的心,便重新冷硬下来。
他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注意力高度集中,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已满是汗水,滑腻腻的。他的视线凝视着远方的背影,那些该死的差役,移动之间不断干扰着他的视线,他不得不将瞄准的位置从脑袋转移到后心。
只要能射穿他的心脏,宋哲还是要死的。
就这样安静的等待着,宋哲还在差役的钳制下拼命挣扎,就像是一个疯子。
终于,斡里屠瞅准一个机会,手指一松。
嗡。
随着弓弦剧烈颤抖,利箭瞬间撕开空气,半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直奔宋哲的后心。
斡里屠的嘴角勾起抹得意痛快的笑,终于能报仇了。
上一次,是因为宋哲忽然起身,这才让原本瞄准的眉心变成了膫儿。
这一次,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巧合。
几乎也就在同一时间,数十步之外的地方,眼看宋哲一直拼命挣扎,嘴巴里大喊大叫,一点都不配合东陵府尹的工作,捕头也是心中不耐。你一个被皇帝亲口下旨剥夺功名,永不录用的废物,真以为自己是工部尚书府的公子了?更何况,这一次还牵涉到谋害冠军侯,松阳侯,说不得连工部尚书宋锦程都要受到牵连。
这般情况下,捕头自然不会给宋哲多少颜面,用力一扯宋哲脖子上的锁链,宋哲的身子登时跌跌撞撞冲着前方踉跄了几步,一个不慎,身子都差点儿跌倒在地上,还是被捆着的双手撑住地面,总算是没有以头抢地。
可这个姿势,也导致宋哲的,高高的撅了起来。
然后……
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自半空中滑过,精准的命中宋哲中间。
噗嗤!
钻进去了。
嗷~~~~~
宋哲陡然抬起脑袋,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嚎叫便从宋哲口中喷出。
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在这一瞬间变的极致扭曲。
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痛。
宋哲无法形容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刻骨铭心,抽筋嗜髓,千刀万剐,好像都不过如此。
疼啊。
他甚至想要晕过去。
偏生那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嘴巴用力张开,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噗哒噗哒的掉在地上,只是短短几息的时间,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因为过分用力而嘶哑。
箭矢被夹在中间,箭羽还在微微颤动,没多长的时间鲜血就噗噗噗的往外涌,裤子上便湿漉漉一大片。
嘶。
众多差役立马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
好家伙,这得多大仇?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也太狠了一点吧?
再想到这位公子,初来东陵的时候是何等张扬,才名远播,英姿潇洒,身旁莺莺燕燕,美人环伺;再看现在,不过只是半月之前,先是废掉了命根子,现在连腚都给捅了,这前后之间的差别,委实是太大了一点。
“头儿?咱怎么办?”一个差役咧了咧嘴,目光惊恐的四下张望,两只手一只护着前面,一只护着后面,生怕放冷箭的那个家伙,瞅准机会也给自己来上一下。
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专门往人下三路招呼?
他才不要变成宋哲这样没卵的孬货,更不想满腚伤。
“什么怎么办?”那捕头怪眼一翻:“看不出来吗,这明显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咱们兄弟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护着这个囚犯回到府衙,其他事情不归咱们管。”
开玩笑,这刺客下手实在是太阴损了一些,他可不想跟那刺客对上。说着,便走到还跟杀猪一样惨叫的宋哲身旁,屁股上戳着这玩意儿,实在是不太雅观,也不太方便。
抓住箭支,用力一拽。
“嗷……”
宋哲惨叫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好几倍,浑身上下的皮肉似是都痉挛起来,仿佛间,宋哲只觉得小腹中的肠子都要被拽出来。
声音之凄厉,堪比怨魂厉鬼。
四周一群差役,都感觉耳朵发酸,耳膜都快要被震破,更有甚者直接伸手堵住耳朵,也没能好转多少。
唯有捕头傻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箭杆……拽出来了,但没有完全拽出来。
箭头还留在里面。
这……
嘴唇抽了抽,捕头就当做没看到,随手将箭杆丢在一旁,得罪了京观狂魔,铁定活不下去的人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啥?一挥手,完全不在乎宋哲凄厉的嚎叫,几个捕快便一拥而上,拉着宋哲的双手,一路拖拽,直奔府衙。
这一路,堪称是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就在工部尚书府对面树荫下,两个坐在那里歇息的汉子走对视一眼,便从后面跟了上去,悄无声息的混入看热闹的人群,显得毫不起眼。
工部尚书府中也是乱做一团。
那些婢子虽然瞧不上宋哲这个吃白食的,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尚书大人的侄子。从凌晨到午时,好几个时辰的早朝,宋锦程也是疲惫不堪,正躺着休息,便被一群婢子七嘴八舌的吵醒,听到宋哲被抓走,抓起衣服披在身上便冲出了尚书府的大门。
同样寄宿在工部尚书府的,还有杨妙清的长子宋淮,二子宋义。
两人都已经三十来岁了,早就已经考中进士,因着宋锦程这个叔父的原因,没有被外放,而是一直留在东陵做官,虽然品级不高,但在皇城中能结识的人脉交情,升迁速度,都不是外放官员可比。
可以说两人都有着大好前程。
结果就因为杨妙清作妖,羞辱长公主洛玉衡,两人也受到了牵连,当场被罢免官职,回家反省。当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宋淮和宋义脑子都是懵的,他们大约知道自家母亲算不得多么聪明的人,却怎地也没想到居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就算宁和帝和长公主之间关系不好,那也是亲兄妹,皇家的事情是你一个外人随随便便就能插手的吗?
一时间,心里便是颇多埋怨。
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找到一些有分量的人准备在宁和帝面前说说情,结果杨妙清死了。宋淮和宋义自小便知道母亲偏爱宋震,对家中其他孩子都是不冷不热,母子之间的感情甚是淡薄。然现在的中原推崇孝道,身为儿子,母亲死了那是要守孝三年的。
守孝,自然是不能当官的。
当初为了攀关系,求人,砸出去的大笔银钱全都竹篮打水,心里对杨妙清便更加埋怨。
回去简单参加了一下葬礼,又马不停蹄的返回东陵。
守孝嘛,又不一定非要守在祖坟旁边才叫守孝,带着牌位哪里都是一样,生活在东陵城,就算是不能马上做官,多攀攀关系,多认识一些人,总归是好的。这时间,兄弟两个也是一直寄宿在工部尚书府,此刻听到六弟宋哲出事儿,兄弟两个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忙从后面跟了上去。
便是宋锦程的两个儿子,宋明宇,宋明舟也得了消息。跟宋淮宋义的担忧不同,这兄弟两个,眼神中便满是幸灾乐祸。自从老家的堂兄弟出现之后,宋明宇和宋明舟便能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偏爱,不知道的甚至都要怀疑他们两个才是侄子,宋淮,宋义,宋哲这些才是父亲的亲儿子。
兄弟两个心中自是不喜,只是自小接受的教育让兄弟两个有了不错的涵养,就算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平日里也是以礼相待。现在看到宋哲倒霉,兄弟两个心中便甚是欣喜,相视一眼,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思,也忙跟在后头。
算下来,整个东陵皇城之中,除了身在禁卫军的宋靖之外,其余所有宋家人,几乎全都出动。
这些事情宋言自然不知道,他只是安心的在府衙等待着宋哲的出现,这一次,他可是准备直接将宋哲整死的。
房山让人拿来了两把椅子,赵改之也不想一直跪在地上,一方面是丢脸,另一方面也是膝盖受不了,只是就算是坐了下来,一双眼睛依旧是凶狠的盯着宋言,似乎一副不将宋言千刀万剐誓不罢休的模样。
演戏要全套,这个道理赵改之还是明白的。
现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中,还不知有多少杨家的眼线,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留下任何破绽。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一阵骚动。
人群被分开。
接着,便见一群捕快带着宋哲出现了。
宋言也终于悠悠从椅子上站起,视线看向宋哲的方向:“六哥……咦?”
当看到宋哲那一刻,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愣生生给卡住了,他怎地也没想到,再次和宋哲见面居然会是这般场景。此时此刻的宋哲,已然看不出昨日东陵城外的阴柔和凶厉。他就像是失去了骨头,只剩下一滩烂肉,若非是几个差役架着他的胳膊,整个身子怕是都要直接扑倒在地上,他好像经历过了一番残忍的折磨,面色煞白,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屁股后面更是鲜红一片。
一路拖过来的时候,那鲜血便咕嘟咕嘟的往外冒。
饶是宋言心性不错,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好家伙,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是被老墨灌了泡芙?
裂开了?
究竟是哪位勇士,居然如此重口?
这要是让宋言遇到,定然会好好感谢对方一番不可。
便在此时,一路摇摇晃晃的宋哲也终于抬起了头,他已经不再惨叫了,不是不疼了,而是浑身上下已经没了力气。可就在他看到宋言的那一瞬间,身子还是剧烈的痉挛起来,眼睛瞪大,目眦欲裂,一双猩红的眼珠子,几乎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强烈到极致的剧痛,早已让宋哲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是什么地方,眼睛里只剩下宋言一人。
他知道,自己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宋言搞的鬼。
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一个卑微的杂种,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去死啊?
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因为长时间惨叫而被撕开的嗓子,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宋言,是你……”
“你这个杂种,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沙哑又凄厉的嚎叫,声音中蕴藏的怨毒,听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