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阳光正好,阿笠宅前院修剪的灌木带着新绿。神琦穿着笔挺的常服,九条则是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拎着点心礼盒,按响了阿笠博士家的门铃。
“阿笠博士!打扰了!”神琦爽朗的声音传出。
门很快开了,阿笠博士那张胖乎乎的、总是带着和善困惑的脸出现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惊讶地睁圆:“哎呀?神琦警部?九条检察官?稀客稀客!快请进快请进!”
博士的热情不是装的。神琦会请教他些技术问题,九条则向来恪守礼节,博士从未将他们归入“麻烦”的范畴。
客厅是一贯的、略显凌乱的风格。零件散落在工作台,沙发旁堆着一摞杂志。壁炉上挂着幅巨大的、色调有些怪的抽象画。灰原哀坐在沙发里,看着生物学英文书。神琦和九条进来,她的视线从厚重的书本抬起,眼眸在二人身上扫过,带着评估与审视,又落回书页。蕾丝衬衫和灰色背带裙陷在沙发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
“一点心意,博士,”九条递上点心盒,“您之前提供的‘荧光增强剂’帮了大忙,那个珠宝盗窃案迅速就锁定了嫌疑人。大家都念着您的好呢。”话语真诚自然,目光坦荡地迎上博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啊哈哈,哪里哪里,小玩意儿,能派上用场就好!”博士摸着光亮的头顶,招呼两人落座,朝灰原喊道,“小哀啊,去泡三杯咖啡来?用新买的巴西豆!”
灰原哀合上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像一只安静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向厨房。
神琦和九条落座,巧妙地选择了背对厨房、又不易被小哀首视的位置。话题自然展开。
“说起来,阿笠博士,”神琦靠向椅背,姿态放松,带着追忆往昔的感慨,“时间真是快啊,感觉昨天还在跟你在科技论坛为了微型监控器争得面红耳赤呢?那好像是……十年前了吧?我那时还在警视厅打杂,记得你还嘲讽我‘官僚思维束缚想象力’?”
阿笠博士被突如其来的回忆杀逗得哈哈大笑,记忆的阀门被冲开:“对对对!有这事!哈哈!我记得!那时候你可真是一根筋啊神琦君!非说要解决一切问题……”他笑得前仰后合,眼镜滑到了鼻梁下方都忘了推,“不过你那股较真劲儿也确实让人佩服!后来还跑到我实验室熬了三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如同胶片在眼前放映。技术细节、争论细节、甚至当时某个八卦记者的名字都被挖了出来。九条扮演着优秀的倾听者和补充者,偶尔抛出几个问题,点燃博士的倾诉欲。
客厅里气氛热烈。咖啡的醇香漫开,灰原哀端着托盘出来,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动作轻巧无声。博士沉浸在回忆的洪流中,笑声洪亮。神琦不动声色,和博士热切交谈,留意着灰原的动作。
灰原哀回到之前坐的沙发上,拿起那本英文书,但这一次,她并非沉浸其中。视线更多是停留在博士和神琦与九条之间。她听着那些陈年旧事,听着博士对神琦的描述,听着九条还原当时技术方案的细节,原本警惕的眼神里,悄然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是更深的审视。
目光穿透眼前,分析着话语的真实度。年轻而执拗的警察,还在基层打拼的检察官,似乎和如今掌控重权、搅动风云的形象产生了割裂。虽然依旧无法信任,但意外获得的信息,像投入冰面的石子,让防备,在不自觉中松弛了些。她靠着沙发,姿势看似未变,但身体深处绷紧的弦,似乎缓和了一点,像拉开的弓回缩了一分。
就在阿笠博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当年原型机被自己弄炸掉的糗事哈哈大笑时,门铃响了。清脆的“叮咚”声切入热闹。
“哦,有人来了?”阿笠博士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下意识站起。九条比他更快一步,脸上带着理解和催促的笑意:“博士您坐下说,关键地方还没说呢!让……嗯,‘小妹妹’开一下吧?小孩子快嘛。”
博士顺着“孩子跑腿理所当然”的思路,看向灰原:“啊对!小哀,麻烦去开下门,看看是谁!”
灰原哀放下书,起身带着被打扰的淡漠。她绕过沙发,朝玄关走去。整个过程,她没有看神琦和九条一眼,但后背不再有那种随时应对袭击的僵硬。那偶然窥见的“过往”,让她潜意识里判定的风险评级,从红色,降低到了……也许是橙色,至少不再是未知。
神琦和九条的目光如同仪器,无声地校准,锁定在走向玄关的背影上。神琦手指在身侧屈伸了下,九条锐利的余能捕捉到一丝残影——那是行动将抵达临界的确认。
玄关略显昏暗。灰原哀没有从猫眼窥视,似乎认定外面不过是普通的推销员或邮差。手指搭在锁扣上,向下一扳,门锁发出“咔哒”声。门被拉开足以看清来人的缝隙。
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干净整洁但明显是廉价的通勤装,笑容有些局促,双手捧着一个算不上精美、但用了心思的木盒。女人开口,声音软软的,带着偏远地方的人特有的温吞口音: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我是岛袋君惠,从,从美国岛……哦不对,人鱼岛来的。就是新闻里那个有人鱼传说的岛……”她笨拙地介绍着,有些紧张地打开了手中的盒子,“这是我们神社里最珍贵的‘儒艮之箭’,是获得长寿婆赐福的,能带来安宁和福……”
灰原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里的不耐几乎要凝成实质。又是毫无营养的推销。没听完对方的介绍,唇瓣己经微开,准备吐出最简短的拒绝。手指抬起,准备关门。
岛袋君惠像是被卡住了喉咙,显出更深的慌乱,手忙脚乱地开始在随身帆布挎包里翻找。“啊,这个,您可能不太信……有……有这个!” 她掏出老式手机,屏幕不大。“这……这是长寿婆赐福的影像……还有我……我证明……”她点亮屏幕,手指在上面戳了几下,然后举到了灰原哀眼前,几乎隔着门缝硬塞过来。
屏幕亮了。
短暂的模糊后,聚焦。宫野明美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中央。她坐在窗边,光线勾勒出她的侧脸。目光凝视着镜头,眼神里带着关切和无法言说的期盼。
第一句话响起,清亮又带着温柔的女声传来:
——“你好?”
仅仅两个字,只有两个字。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不是“你是谁”,不是“是我”,没有问候,没有安慰。
如同被重锤击中,灰原哀浑身猛地一颤!眼眸刹那间收缩,瞳孔深处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巨浪几乎将她的伪装撕碎!脸上属于孩童的稚气蒸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惨白的底色和被恐惧与惊疑冲刷后的碎片。纤细的身体像风中的残柳无法抑制地抖动。
下一秒,视频里的人脸再次开口前,出于本能避险的条件反射,灰原哀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门甩上!巨大的力道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厚重的门,隔绝了内外。也将她那张脸,隐藏在了门板之后。
客厅里的笑声和谈话声戛然而止。阿笠博士被那巨大的关门声惊得几乎跳起:“怎么回事?小哀?!”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担忧。
神琦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横在博士身前,阻止了他的动作。“博士,稍等。”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淡然,“可能是小孩子自己拿不定主意或者……不好意思让家长知道的事。很正常。”目光沉静无波,没有丝毫意外。九条玲子自然地接过了神琦的话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温和:
“是啊博士,您别太紧张。小孩子总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刚才悠真说您那年在科技论坛上驳斥教授的事……”话题的巧妙转向柔和却不容置喙,将博士注意力拉扯回来。阿笠博士愣了一下,被打断的回忆重新涌入脑海:“啊……对!那个老顽固……”
博士的注意力被九条成功绊住,神琦侧过脸,视线迅速掠过玄关,对着站在门外的岛袋君惠扬了一下下颌。
一个清晰无误的行动继续指令。
岛袋君惠提着的心因为神琦确认的眼神落回了原处。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慌乱中歪掉的衣领,重新挂上训练过的、有点勉强的“推销员”笑容,再次按响了门铃。这一次的“叮咚”声更加清晰,像在履行既定程序。
神琦转向博士:“博士,还是见见吧?省得一首按铃。”他边说边起身,向玄关走去,迎上带着“不好意思又打扰了”表情的岛袋君惠。神琦朝君惠微微点头,对博士介绍:“博士,这位是岛袋君惠小姐,人鱼神社的‘守护者’,对人鱼文化很有研究。刚才大概是小朋友一时紧张没沟通好。君惠小姐,这位是鼎鼎大名的发明家阿笠博士。”
介绍滴水不漏,身份、来源、目的全部在短时间内清晰传达,将一个普通访客的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岛袋君惠连忙鞠躬,照着之前准备的的台词介绍。声音带着小岛居民特有的腔调,内容无非是“感谢理解”、“人鱼岛的传说”、“儒艮之箭的象征意义”之类的说辞。被神琦的介绍先入为主,又被打岔的博士,面对拿着“文化商品”的“文化传承人”,加上神琦和九条也在场,自然放下了疑虑和关门声带来的惊讶,露出了礼貌性的笑容,开始回应。
此刻,谁也不知道那扇木门背后在发生什么。
九条玲子并未立刻起身。她耐心地等待着,首到客厅里神琦、博士与君惠的寒暄声渐次平稳,形成自然的、带着距离感的声幕。她站起,对正和君惠说着人鱼传说的博士报以理解的微笑:“你们聊,我去看看小朋友是不是被吓着了。”理由正当而自然,指向通往地下室的方向。
阿笠博士心无旁骛地应了一声:“哦好,麻烦你了,九条检察官!”
九条玲子不疾不徐的走向地下室的门。厚实的地毯吸收了声响。并不明亮,倾斜的光线勾勒出她的发髻和脊背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质混着尘埃的味道,还有一丝药草味,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地下深处。离那扇紧闭的门越来越近。门看起来很普通,没有装饰,纹理间能看到岁月留下的刮痕。
脚步在门前半米处停下。西周寂静,只有远处客厅里博士含混的说话声和岛袋小姐轻柔的应和声,如同隔着一层玻璃。
就在这片噪音的衬托下,隔绝于外的寂静反而被放大。九条屏住呼吸,感官提升到了极致。
她听到了。
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一阵细小而急促的呼吸,像是有人被掐住了喉咙。随之是断断续续、拼命想咽下却压制不住的抽噎,像呜咽,带着天崩地裂后难以承受的、失而复得又夹杂恐惧的痛楚和混乱。声音细微而破碎,充满了巨大、无法宣泄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仿佛在风暴中撕扯。
在这痛楚和混织的呜咽声深处,一个压抑到极致、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呼唤,穿透门板,清晰地钻进了九条玲子的耳中:
“姐姐……真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