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十一月末的雨裹着冰粒子敲打窗棂，水痕在落地玻璃上蜿蜒成扭曲的蛛网。九条玲子检察官公寓的暖桌下，岛袋君惠膝头堆着半旧的毛毯，指尖捏着吃了一半的饭团。米粒黏在指纹裂口上，像嵌进沟壑的碎钻。
“海鳗饭团要配味噌汤才行呢。”厨房里传来利落的开火声，九条挽着受伤右臂的绷带，左手拎起小砂锅放在燃气灶上。君惠忽然抬头：“我们岛上的海鳗……要剔出八十根细刺再腌渍。”
话音未落玄关传来密码锁开启声。神琦彻警部夹带着室外的寒潮卷进来，肩上警用雨衣滴下的水在柚木地板上洇出深色圆斑。“都安排妥了。”他摘掉湿透的皮手套，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文件袋搁在暖桌，“新房客证明，住民票变更，还有町议会退赔的抚恤金存折。”
牛皮纸袋口散落出几张照片——美国岛人鱼神社焦黑的梁柱间，町议员们鞠躬谢罪的新闻剪报被裁得整整齐齐。君惠垂眼用指甲刮着照片边缘毛刺，炭黑色纸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像一潭死水。
“明天搬过去？”九条将味噌汤碗轻推到她面前。
汤碗上升腾的热气蒙在君惠镜片上：“您家玄关...有紫藤花的风铃。”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小时候陪祖母在京都取景缝巫女服，料行门口也挂着那种琉璃铃。”
神琦与九条的目光在汤雾上方短暂交会。
宫野明美踮脚够到储物柜顶层的被褥时，防盗链还在晃荡作响。听见密码锁提示音，她抱着蓬松的羽绒被冲向玄关，差点撞翻鞋柜上的招财猫。
“神琦先生？”明美喘着气拉开厚重门板，“您该提前传邮件的...”话音戛然而止——刑警身后站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海藻般的栗色卷发用皮筋潦草束着，羽绒服领口沾着星点雨渍。
“岛袋君惠小姐。”神琦侧身让君惠进屋，寒风趁机卷走他掌心的移动终端，屏幕亮着【灰原 静候时机】的待发信息。“暂住期间劳烦了。”
暖气熏得人睫毛发粘。君惠的目光扫过客厅矮桌——堆积如山的编程教材上压着半碗冷掉的茶泡饭，沙发扶手套着针织的卡通猫爪罩。明美随着她的视线局促地绞围裙：“在帮朋友照顾植物...这盆龟背竹总黄叶尖。”
“浸盆水位超过三分钟根系会腐烂。”君惠指尖碰了碰叶片上的焦痕，“美国岛石缝里的野蕨才顽强，被潮汐盐雾扑打过更翠。”
洗碗槽突然传来当啷脆响。明美手中的长柄汤勺滑进不锈钢水槽，碰撞声在寂静里荡出回音。“对不起对不起！”她慌忙去捞，湿透的袖口蹭在开着的柜门木刺上，“我去煮姜茶，你们坐...”
神琦伸手挡住她小臂渗血的刮痕：“美国岛的案子结了，君惠小姐要在东京重新生活。”他视线扫过阳台防盗网外隐约可见的黑色丰田车，“人多些，花木也好养。”
明美擦手的动作顿住。水珠顺着她手腕内侧蜿蜒进毛呢袖口，洇出深色的橄榄形印记。厨房窗外霓虹灯牌闪烁的绿光恰好照着她耳廓，耳洞位置有细微的增生凸起，是长期不戴耳钉磨出的瘢痕。
“我去铺客卧床单。”明美忽然转身走进里间，抱着的羽绒被拉链头在地板上刮出刺啦一声响。
神琦再返回检察官公寓时，窗外的冰雨转成了雪霰。九条正从暖桌下拖出急救箱，左手指尖夹着医用剪，牙齿咬住绷带卷一端撕扯。
“伤臂还敢用牙？”神琦夺过剪刀挑断绷带结。染血的旧绷带散开露出缝合伤口，缝线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红。
九条嗤笑：“总比某检察官从悬崖摔下还死攥案卷强。”她下颌点向厨房——君惠浸泡在水槽的汤碗旁，三只洗好的茶杯底朝上晾着，“看见没？她给每个杯口垫了吸水布。”
陶瓷杯底边缘的水痕被剪成方正的茶巾吸去大半。神琦指尖抚过杯壁残留的余温：“明美阳台能看到组织监视车。”
“所以送来当人肉报警器？”九条右臂压在他膝头，消毒棉签猝不及防按上发炎处，“嘶...你该学学君惠小姐的委婉。”
雪粒密集敲打着外窗。客厅角落忽传来窸窣声——君惠正跪坐在矮柜前，将牛皮纸袋里的存折与照片收进木盒。神琦签章的抚恤金发放单垫在最下层，她指尖在存款数额上悬停片刻，最终取出了夹在存折封皮里的金属片。
那是枚烧变形的巫女铃铛簧舌，三年前在仓库残骸里发现的证物。
“母亲总说铃音渡魂。”君惠将它压在存折上推进盒子，“在东京不需要了。”盒盖扣拢的轻响里，窗外的丰田车引擎隐约轰鸣远去。
次晨积雪压弯了电线。九条裹着石膏白的手臂站在公寓大堂窗前，看君惠拎藤编行李箱坐进警车副驾。行李箱把手缠着明美昨夜临时编的麻绳提手，粗糙的纤维摩擦着警视厅特别通行证塑封套。
“她会喜欢浅草寺市集。”神琦忽然说。昨夜案卷归档时他瞥见明美塞进君惠行李侧袋的手绘地图，墨迹是打印机故障时应急用的记号笔墨。
九条盯着电梯反光壁上两人模糊的倒影。她右肩绷带在检察厅制服下鼓起不自然的弧度，领带夹别歪了十五度。“搜查一课新来的小野，”电梯下行时她突然说，“说长野县有家碳酸泉，露天池能望见富士山。”金属门映出她锁骨上方未消的绳索勒痕。
警车汇入早高峰车流时，融雪剂混着黑泥溅上挡风玻璃。收音机正播报美国岛町长辞职的新闻，君惠伸手关掉了旋钮。“明美小姐说煮了关东煮等晚餐。”她转向窗外，玻璃呵气遮住侧脸，“萝卜用米糠腌过。”
神琦拐入目黑川沿岸。两岸枯枝上悬着的圣诞灯串还没撤，塑料樱花灯笼在冷风里打转。路过七弯桥时他突然打转方向：“停十分钟。”
桥栏杆积雪扫开处，两杯自动贩卖机的热玉米汤冒着白汽。君惠捧杯捂手的瞬间，远处隅田川货船的汽笛惊醒了几只白鹭。神琦将零钱投入捐助箱，赈灾公告板上贴着的冲绳海啸照片被吹开一角。
“前年宫古岛海啸，”他指着被撕掉半张的寻人启事残痕，“灾民收容所用温泉做理疗池。”
冰粒不知何时又飘起来，融化在玉米汤热气里。九条打来的电话在口袋里震动，神琦接通时听见纸张翻动的哗响。“特搜部批下搜查许可了，”电流裹着她敲击键盘的背景音，“十五分钟到你办公楼下取黄金案线索...”
“推掉。”神琦挂断前对着风雪说了句，“去买泳衣。”君惠杯缘悬着的水珠坠在捐款箱投币口，叮当一声脆响。
傍晚目黑区某家温泉旅馆玄关，九条脱下的检察官制服肩章沾了雪水。前台老婆婆将两把更衣室钥匙放在素色漆盘上：“天寒时山硫磺泉最养筋骨呢。”钥匙圈挂着的竹牌刻着[雪见亭]——小野警员推荐的碳酸泉。
暖帘后溢出雪松香味的白雾，九条忽然回身勾走神琦拿着的档案袋。“寄存处格子编号A7，”她把袋子抛给老板娘，“后天的日期章。”老板娘收起的动作让袋口滑出半截照片——泛黄的账册上[保密费]字样被红笔重重圈起。
神琦掀起暖帘的手顿了顿。硫磺蒸汽涌来的刹那，宫野明美的讯息提示音从他口袋里透出电子屏幕光。他摸出手机时指尖带出张便签纸，被热雾蒸软的纸面写着：【灰原说药物资料有新线索】
纸条转瞬被凝结水汽洇透，墨迹晕染成蓝灰色棉絮状。神琦把它揉碎塞进竹篓，按键回复：【收到，静待】。更衣室感应灯熄灭前，隔板对面传来九条摸索浴衣系带的窸窣声，衣料过未拆线的缝合创口时，呼吸停滞了半拍。
露天池水倒映着雪山轮廓。九条踏进乳白色温泉时喟叹出声，浮在水面的桧木托盆里，被雪粒砸沉的梅子酒瓶正旋转下沉。神琦肩背的火山石被热泉泡出赭红色，肋间盘踞着悬崖救援时的挫伤。
水雾弥散过岸边的雪松枝，木屐踩碎新雪的吱呀声由远及近。神琦忽然伸手按下九条的发顶，两人同时下沉浸入热汤。水面波纹晃荡间，雪松下黑影的脚步声停在岩壁后。
“雪太大封山，”旅店老板的苍老声音响起，“给贵客添个雪见灯笼？”
暖光穿透米纸灯笼浮在水面上时，九条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神琦颈侧。远处雪谷里惊飞的夜鸟掠过浮云，月光切开山脉棱线。
水波轻漾着漫过锁骨伤疤，神琦喉结抵着九条潮湿的额发：“明天去河口湖？”
九条含混应了一声，指尖挑起他肋骨青紫上凝的水珠。药浴硫磺味与火场残留的焦苦气息彻底消散前，灯笼在雪地上拉出两道贴合的暖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