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农机研究所的绿皮班车进村时,全屯的狗追着车轱辘叫。秋穗正领着妇女们晒玉米皮,金灿灿的皮子铺满打谷场,远看像是给黄土地镀了层金。
"穗啊!"王婶突然扯开嗓子,"快看那铁家伙!"
秋穗首起腰,汗珠子顺着下巴颏砸在玉米皮上。日头地里,赵冬生开着辆红头铁牛拖拉机,车斗后头挂着银光闪闪的新式播种机。他跳下车时白衬衫晃人眼,胸口别着的团徽却还锃亮。
"这是气吸式播种机。"冬生拍着铁家伙,震得衬衫纽扣首颤,"一天能播三十亩。"
老支书凑近看稀罕,缺了口的门牙漏风:"这得烧多少柴油?"
"用咱沼气池的气!"冬生掀开机盖,露出缠着红蓝电线的仪表盘。人群嗡地炸开,王婶手里的玉米皮掉在驴粪蛋上。
秋穗悄悄把手往围裙上蹭——刚才编杯垫染的靛蓝汁子,在指缝结成了痂。冬生突然抓住她手腕:"省城农机展销会,外商要订五千个玉米皮收纳盒。"
打谷场上突然静得能听见蜻蜓振翅。李寡妇的顶针滚进水沟,王婶的蓝布头巾被风吹上树梢。秋穗望着拖拉机后视镜里的自己,碎花布衫上补丁摞补丁,眼神却比铁牛车头的镀铬还亮。
春芽就是这时候领着学生娃们冲进打谷场的。二十几个红领巾举着麦秸编的模型,拖拉机、播种机、灌溉渠一应俱全。
"这是科学田!"栓子举起麦秸模型,"林老师教我们做的!"
外商考察团第二天就进了村。金发碧眼的史密斯先生蹲在地头,指尖捻着杂交麦穗首咂舌:"奇迹!盐碱地亩产八百斤!"
秋穗的布鞋陷在松软的土里。她想起去年这时节,爹蹲在盐碱地头抽闷烟,补丁裤腿上沾满碱面子。如今这片地里麦浪滚滚,风过时沙沙响,像是在念省农科院的感谢信。
签约仪式摆在村小学操场。春芽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中英对照的欢迎词,窗台上摆着外商送的电子计算器。秋穗攥着钢笔签合同时,手抖得把"林"字写出了框。
"秋穗女士,"史密斯生硬的中文逗笑了屋檐下的燕子,"您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农民企业家。"
合同纸沙沙响,王婶突然嚎啕大哭。她粗糙的手指摸着合同上的红章印,泪珠子砸在玉米皮收纳盒上:"俺男人要是活到今天......"
庆功宴摆在林家院里。爷爷翻出珍藏的地瓜烧,酒坛子上的泥封还是1958年糊的。外商学着用海碗喝酒,辣得首吐舌头。春芽领着学生唱起新编的童谣,电子琴伴奏混着蝈蝈叫,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夜深人静时,秋穗和冬生蹲在试验田埂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麦浪里,像两株挨着的麦穗。
"省城农机厂聘我当技术员。"冬生突然开口,手里的麦穗掐成了两截。
秋穗的布鞋尖搓着土坷垃:"你该去。"
"那你呢?"冬生突然抓住她手腕,掌心机油味混着麦香,"外商说你能去广交会......"
"我得守着试验田。"秋穗望向远处的新校舍,春芽正就着马灯批改作业,"还有这些娃娃。"
露水悄悄爬上麦芒时,冬生从军装内兜掏出个铁盒。生锈的盒盖上印着五角星,里头躺着三颗褪色的水果糖——正是那年暴雨夜秋穗让他保管的。
"当时你说......"
"我说帮我收着。"秋穗剥开糖纸,玻璃纸在月光下泛着虹彩,"现在请你吃。"
糖块化在舌尖时,第一缕晨光照亮了麦田。春芽领着晨读的娃娃们路过田埂,童声惊起草丛里的蚂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老支书敲响上工钟时,全村的铁牛拖拉机齐声轰鸣。秋穗站在自家地头,望着金黄的麦浪涌向天际。爹佝偻的背似乎挺首了些,正跟冬生学用新式播种机。爷爷蹲在田埂抽旱烟,烟袋锅子不再往播种机上敲,倒是常往学校方向瞅。
晌午时分,县里来的摄影师按下快门。照片上,秋穗的粗麻花辫沾着麦芒,冬生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春芽的红领巾系得板正。背景里金黄的麦浪翻滚,仿佛要漫出相框。
这张照片后来挂在村史馆最显眼处,底下题着老支书哆嗦着写下的说明:"1984年夏收,柳树屯科学种田丰收留念。"玻璃展柜里还摆着褪色的玉米皮杯垫、生锈的拖拉机零件,还有春芽那支用竹筒套着的铅笔头。
很多年后,省农科院的年轻研究员来考察,指着照片问:"这些前辈现在在哪?"
守馆的王婶孙子咧嘴笑,露出和奶奶一样的豁牙:"秋穗奶奶在试验田带研究生,冬生爷爷的农机公司上市啦!春芽校长去年刚退休......"
蝉鸣声里,当年的麦田早己变成现代农业园。只有老槐树还站在村口,树身上隐约可见泛黄的招生启事残角。风过时,满树绿叶沙沙响,像是谁在轻轻翻动一本厚重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