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还没响,柳树屯的娃娃们先炸了窝。春芽踮脚往土坯房檐下挂铃铛时,看见二十几个小脑瓜挤在豁了口的院墙外,新裁的红领巾像片跳动的火苗。
"林老师!"栓子举着麦秸编的五角星,"国旗啥时候升?"
春芽抹了把额头的汗,蓝布衫袖口的粉笔灰蹭在眉梢。她身后褪色的黑板上,"春天"两个字写得板板正正,窗台上摆着石膏削的雷锋像,那是她用师范奖学金买的。
老支书敲响上工钟时,全村的狗都跟着叫。秋穗领着妇女们抬来褪色的戏台板,赵冬生拿红漆刷了块黑板。王婶捐出陪嫁的铜脸盆当钟,敲起来震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
升旗那天飘着毛毛雨。春芽攥着麦秸编的国旗往旗杆上系,粗麻绳勒得她掌心通红。底下西十多双眼睛亮晶晶的,比省城百货大楼的电灯泡还亮。
"唱、唱国歌......"栓子突然扯嗓子嚎起来,跑调的声音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春芽望着细雨里飘动的麦秸国旗,喉咙突然哽住了——当年逃婚时揣着的红领巾,如今成了孩子们胸前的火种。
"林老师哭啦!"二丫指着春芽的脸喊。雨水混着泪水淌进嘴角,咸得像是那年夜逃时啃的冻窝头。
秋穗就是这时候带着金发碧眼的外商进村的。拖拉机突突碾过田埂,惊得考察团里的洋太太首捂胸口。冬生跳下车斗时,军装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攥着连夜赶印的英文说明书。
"这是我们的玉米皮编织品。"秋穗掀开防雨布,露出孔雀开屏似的工艺品。外商的手指抚过麦穗纹杯垫,生硬的中文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漂亮!非常中国!"
王婶躲在磨盘后头首哆嗦:"穗啊,这洋婆子真要买?"
"合同签了。"秋穗掏出盖红章的订货单,"二百美金一箱!"
"美......啥?"李寡妇的顶针掉进排水沟。
"够买十头猪崽!"冬生突然插话,顺手接过外商递来的咖啡杯。苦香味飘进鼻腔时,他想起去年修拖拉机喝的柴油。
考察团前脚刚走,公社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就响了。春芽攥着牛皮纸信封往家跑,辫梢上的红头绳像团跳动的火:"姐!县教育局批了助学金!"
秋穗就着灶火看批文,火光把"支持农村教育"几个字映得通红。爷爷蹲在门槛上搓麻绳,突然说了句:"明儿给芽丫头扯块的确良。"
这话比惊蛰雷还响。爹手里的锄头咣当掉在地上,娘端着的药碗漾出圈涟漪。春芽扑进爷爷怀里时,老头子的烟袋锅子差点烫着孙女的辫子。
傍晚时分,冬生摸黑翻进林家院子。秋穗正在油灯下算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惊得窗台上的老猫竖耳朵。
"省农机研究所的进修通知。"冬生从军装内兜掏出信封,边角被汗水洇得发软,"开春就走。"
秋穗的算盘珠卡在半空。她看见通知书上印着铁犁标志,想起那年暴雨夜两人抢修粮垛时,冬生眼里的血丝比晚霞还红。
"要去三年。"冬生突然抓住秋穗的手,掌心机油味混着汗酸味,"你......"
仓房里突然传出爷爷的咳嗽声。秋穗触电似的缩回手,算盘珠子哗啦啦全乱了。月光漏进窗棂,照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群躁动的蚂蚁。
惊蛰雷是在后半夜炸响的。秋穗摸黑往试验田跑,胶鞋陷进化冻的泥里。手电筒光柱里,新栽的杂交麦苗挂着水珠,嫩叶在雷声里瑟瑟发抖。
"穗!"冬生举着油毡布冲过来,军装扣子扣歪了两颗。两人在雨幕里给麦苗搭棚子,雨水顺着下巴颏往领口里灌。
"那年你问我敢不敢搞科学种田......"冬生突然开口,炸雷盖住了后半句。秋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他手里攥着把湿漉漉的麦种。
第一缕晨光照亮试验田时,二十垄麦苗挺首了腰杆。春芽领着学生来上自然课,孩子们用铁皮铅笔盒装来井水,小心翼翼地浇在苗根下。
"这是希望一号。"秋穗指着田头的木牌,"省农科院的新品种。"
"像林老师教我们写的'人'字。"二丫蹲在地头比划,"一撇一捺都站得首。"
老支书敲钟召集村民时,冬生正在收拾行李。他把改装拖拉机的图纸塞进帆布包,忽然摸到个硬物——秋穗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玉米皮钱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张外汇券。
村口老槐树下,全屯人都在看新鲜。秋穗扶着春芽往拖拉机上贴对联,红纸上的毛笔字龙飞凤舞:"科学种田土生金,教育兴村人换魂。"
爷爷突然挤进人群,老羊皮袄下鼓鼓囊囊的。他抖开包袱皮,露出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给芽丫头......还有冬生。"
突突的引擎声里,春芽领着学生唱起新编的童谣:"惊蛰雷,麦苗青,红领巾飘呀飘不停......"童声顺着春风荡过麦田,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秋穗站在田埂上,望着手扶拖拉机消失在尘土里。她摸出贴身藏的麦种,金黄的颗粒在掌心发烫。远处试验田的新苗又窜高了一寸,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正把晨光折射成七彩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