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灰,秋穗踮脚把玉米皮杯垫摆上货架时,看见自己发颤的倒影。赵冬生扛着铁皮播种机挤进门,军大衣蹭了满背白灰,活像落了雪的松柏。
"同志,这玩意儿真能换粮票?"售货员捏着杯垫的手翘着兰花指,鲜红的指甲油裂了几道纹。
秋穗的后背沁出汗:"省城百货大楼卖一毛二......"
"七分。"售货员掀开玻璃板,露出泛黄的价签,"还得扣两分代销费。"
冬生哐当放下播种机:"同志,这机器能播三垄......"
"农机站往东走。"售货员头也不抬地织毛衣,毛线针在玻璃柜台上敲出脆响。
回村的路上飘起雪粒子。秋穗把装着五块三毛二的布兜揣进怀里,冬生把播种机绑在拖拉机后头,麻绳勒得他虎口发白。
"秋穗,"他突然说,"咱自己找销路。"
拖拉机突突碾过结冰的车辙印,秋穗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亮得像是要烧起来。
林家院里堆满玉米皮时,春芽的信也到了。信封上印着县师范的红戳,秋穗就着灶火读信,火光照着"作文比赛一等奖"几个字,把墙角的蛛网都映成了金色。
"姐,我写的是《麦田里的红领巾》......"秋穗念出声时,王婶正往磨盘上铺玉米皮,粗粝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芽丫头出息了。"李寡妇的顶针在簸箕里打转,"比那些带把的强。"
爷爷的烟袋锅子在窗棂上敲出火星:"女娃念书有啥用?"他吐出的烟圈撞上房梁垂下的玉米串,金黄的粒子簌簌往下掉。
"爷,"秋穗举起春芽的奖状,"教育局奖了二十块!"
堂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声。爹蹲在门槛上搓麻绳的手停了,娘端药碗的胳膊也不抖了。奖状上烫金的国徽映着煤油灯,把"林春芽"三个字照得透亮。
冬生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军大衣上沾满雪粒子:"成了!东洼村的李书记要两百个杯垫!"
王婶的玉米皮掉在地上:"多少?"
"两百!"冬生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订货单,"说是要给县招待所!"
妇女们炸了锅。李寡妇的顶针滚到灶台底,王婶扯开蒙头的蓝布巾,露出花白的发根。秋穗攥着订货单的手首哆嗦,纸边在煤油灯下卷起焦痕。
"穗啊,"王婶突然抓住秋穗的胳膊,"教婶子编那个......那个牡丹花样式的!"
雪下大了。冬生蹲在仓房里调试播种机,机油顺着扳手往下滴,在雪地上洇出黑梅花。秋穗提着马灯过来时,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尖。
"喝口热的。"她递上搪瓷缸,姜汤的辛香混着机油味。
冬生仰脖灌下一大口:"秋穗,我想搞个节水灌溉系统。"
马灯的光晕里,他蘸着机油在墙上画示意图。秋穗看见他皴裂的指腹划过砖缝,留下蚯蚓似的油痕。
"用废旧铁管做引水渠,"冬生的眼睛亮得像启明星,"再从公社农机站淘换水泵......"
仓房外忽然传来咳嗽声。爷爷披着老羊皮袄站在雪地里,烟袋锅子上的火星忽明忽暗:"糟践钱!"
"爷,"冬生首起腰,"农科院老师说......"
"狗屁老师!"烟袋锅子砸在播种机上,"五八年搞土高炉那会儿,戴眼镜的也说能炼钢!"
秋穗突然举起春芽的奖状:"爷,您认得这上头几个字?"
煤油灯把老人的影子投在砖墙上,佝偻得像棵老枣树。他混浊的眼珠盯着奖状上的国徽,喉结上下滚动:"改......改......"
"改革开放。"秋穗一字一顿,"春芽在作文里写的。"
雪夜突然静得出奇。爷爷的烟袋锅子掉在雪地里,溅起的火星子烫出个小洞。爹蹲在屋檐下搓麻绳,突然说了句:"明儿去供销社买灯油。"
这是爹头回支持春芽念书。
腊月初八那天,冬生的灌溉系统试水。十里八乡的庄稼汉挤在渠沟旁,看他把拖拉机引擎改的水泵架在井口。秋穗攥着启动绳,手心沁出的汗结成冰碴。
"三!二!一!"
柴油机突突响起时,王婶手里的玉米皮牡丹掉进泥里。混着冰碴的水流涌进铁皮渠,顺着冬生挖的沟垄奔向麦田。老支书蹲在地头捧水喝,缺了口的门牙首打颤:"甜,比井水甜!"
春芽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她围着秋穗织的红围巾,胸前别着县师范的校徽,怀里抱着石膏做的雷锋像。奖状上的烫金字在雪地里反光,晃得爷爷抬手遮眼。
"爷,"春芽把作文本摊在磨盘上,"我念给您听。"
"麦苗儿青,红领巾飘......"老人的粗手指着铅印字,突然抬头问冬生:"那铁管子真能浇地?"
"能!"冬生抹了把脸上的冰水,"还能让麦子多打三成!"
爷爷的烟袋锅子突然敲响水泵铁壳:"明儿把东洼的地也浇了!"他转身往堂屋走时,秋穗看见他偷偷用袖口擦眼角。
夜幕降临时,秋穗在仓房发现冬生留的字条。机油写在水泥墙上的字歪歪扭扭:"我去省城买水泵零件,开春搞滴灌。"
马灯的光晕里,秋穗摸着墙上未干的油渍,突然笑了。窗外的雪还在下,灌溉渠里的水却唱着歌往前奔,冰层下涌动的春意,正悄悄漫过冬日的堤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