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的引擎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嘶吼，碾过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卷起阵阵呛人的尘土。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光剑，勉强劈开浓稠的夜色，照亮前方模糊的轮廓——F小镇灰扑扑的轮廓己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方大程紧绷着脸，下颌线如同刀刻。怀中那个被破旧棉袄包裹着的小小生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偶尔发出一两声细若游丝、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神经。这不是父爱的悸动，而是沉重的负担，一个可能毁掉他精心构筑的仕途的定时炸弹。他必须尽快安置掉这个“麻烦”。
车子最终在镇东头一栋略显破败的农家小院前停下。这是方家老宅，住着他的老父亲——公社书记方德海，以及他沉默寡言的弟弟方小程一家。此刻，天色刚蒙蒙亮，鸡鸣声零星响起，炊烟尚未升起，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
方大程抱着襁褓，几乎是撞开了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正中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下，方德海——一位身材高大、面容严肃刻板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装，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显然己等候多时。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扫向狼狈闯入的长子和他怀中的包裹。
“爸！”方大程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孩子……接回来了。”
方德海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没有询问母亲的情况，没有关心生产的凶险，开口便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管这孽种是怎么来的！既然身上流着方家的血，就绝不能流落在外让人戳脊梁骨！”他猛地一拍身旁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嗡嗡作响。“这孩子，必须姓方！户口，必须落在方家！”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猛地被掀开。方小程的妻子徐静冲了出来。她显然一夜未眠，眼圈发红，头发有些散乱，身上还系着围裙。她一眼就看到了方大程怀里的婴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积蓄的委屈、愤怒和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姓方？！落在方家？！”徐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得变了调，她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腌菜罐子，狠狠地掼在地上！“啪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腌菜和酱汁溅了一地，浓烈的咸酸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凭什么？！方大程！你惹的风流债，凭什么要我们小程来背？！我们自家强娃都快养不活了！粮食本上的定量就那么点，多一张嘴喝西北风啊？！这……这不清不楚的野种……”她指着襁褓，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徐静！住口！”方德海厉声呵斥，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无奈。他知道儿媳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口粮都紧巴巴的。方小程此时才从里屋慢慢走出来。他身材不如大哥高大，甚至有些瘦削，常年田间劳作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他沉默着，像一截生了根的木头，眼神复杂地掠过哭泣的妻子，掠过满脸怒容的父亲，最后，定格在大哥怀中那个微弱蠕动的襁褓上。
方大程避开弟弟的目光，将怀中的婴儿像递送一件烫手的物件般，首接塞到了方小程僵硬的双臂中。“小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和不容拒绝的压力，“这事，只能托付给你。爸说的对，孩子不能流落在外。你的成分好（贫农），家里多个孩子……就说……就说你们自己生的二胎！手续……爸会想办法。”他刻意强调了“成分好”和“爸会想办法”，将责任和压力巧妙地转嫁出去。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婴儿一眼，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对方德山快速低语了几句工作调动的事情（借口离开），便匆匆离开了老宅，引擎声再次响起，迅速远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徐静压抑的啜泣和公社大喇叭突然响起的高亢广播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晨雾，回荡在小院上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充满时代激情的号召，与堂屋内冰冷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刺耳的讽刺。
方小程抱着那个轻飘飘的襁褓，双臂僵硬得如同两根木棍。他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婴儿，方强（他的儿子，后来的西哥）出生时，都是徐静和母亲在照料。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皱巴巴、毫无血色的小脸。婴儿似乎感受到了陌生的怀抱和冰冷的绝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透过薄薄的棉袄布料，浸湿了他膝盖上那块显眼的深蓝色补丁。
徐静看到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冷笑，扭过头去，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
方小程却仿佛被那温热的液体烫了一下，身体微微一震。他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补丁，又看看怀里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生命。婴儿闭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种奇异的感觉，混杂着笨拙、无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悄然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粗糙、布满老茧的食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婴儿冰凉的小脸颊。
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触碰，小脑袋微微偏了偏，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方小程坚硬如石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婴儿躺得更舒服些，动作生硬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专注。
方德海看着这一幕，紧锁的眉头并未松开，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威严，却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决断：“这事，就这么定了！小程，从今天起，她就是你和徐静的闺女！大名……就叫方小茗！对外，就说是你们亲生的！强娃的妹妹！”他目光如炬，扫过还在抽泣的徐静和抱着婴儿、表情复杂的方小程，“管好你们的嘴！这事，烂也要烂在方家的坟地里！谁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冰冷的威胁意味，让徐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哭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满眼的委屈不甘。
方小程抱着怀里被命运硬塞给他的“女儿”——方小茗，感受着膝盖上那片湿凉的尿渍和指尖残留的那一丝不可思议的柔软。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堂屋门，望向院子里灰蒙蒙的天空。广播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回荡着，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个寒冷的清晨，被彻底颠覆了。他成了这个在血污寒夜中降生、险些夭折的女婴的“父亲”。未来像眼前这浓雾弥漫的清晨，沉重而迷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徐静的人生，还有怀中这个懵懂无知的小生命的人生，都将被这个沉重的秘密和这无奈的身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驶向不可预知的彼岸。而襁褓中的方小茗，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本能地寻求着一点点的温暖和生存下去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