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卡车的颠簸晃醒的。
后车厢铺着层薄稻草,扎得他后颈发痒。车窗外的树影飞一样往后退,他摸了摸裤腰,怀表还在,冰凉的铁皮贴着皮肤,像块没化的冰。昨天夜里老王断气时,这表突然发烫,烫得他手心起了个红印,现在红印消了,变成个模糊的图案——像座桥,桥墩上缠着线。
“醒了?”驾驶座传来林护士的声音,带着点喘,“张院长的车在后面跟着,过了前面的路口我就放你下去。”
陈默撑起身子,看见副驾驶座上扔着件蓝布工装,袖口绣着“宁州拆迁办”的字样。“这是?”
“我弟以前的衣服。”林护士的声音低了些,“他以前在拆迁队干活,就是拆老城区那块……后来就疯了。”
陈默没接话。他知道老城区,那片楼拆了快五年,还没拆完,据说总出事——工人掉进没盖的下水道、半夜听见空楼里有哭声、挖土机的铲斗莫名其妙锈成粉末。官方说是“施工事故”,但小雅说,她夜班时总看见穿工装的影子在便利店门口转圈,影子里渗着泥。
卡车拐进条窄巷,林护士猛地踩刹车。“到了,从后面翻下去,顺着墙根走,第三个路口左拐,有栋没拆完的红砖墙楼,我在那儿给你留了东西。”她从后视镜里看他,眼睛在暗处亮得像星子,“陈默,我弟日记里写过——‘能看见墙哭的人,才配找桥墩’。你……是那个人吗?”
陈默抓起工装套上,布料上有股霉味,混着淡淡的机油味,和他昨晚闻到的银粉味很像。“我不知道。”他拉开车门时顿了顿,“但我知道,你弟没疯。”
巷子里堆着建筑垃圾,碎玻璃在晨光里闪。陈默猫着腰跑,听见身后传来卡车发动的声音,还有另一辆车的喇叭响——张院长的车追上来了,但林护士把车横在了路口,他听见张院长的吼声:“林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第三个路口的红砖墙楼比想象中破,楼梯缺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钢筋,像白骨。墙面上画满了涂鸦,大多是“拆”字,只有二楼的一面墙上,有人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看着有点瘆人。
陈默爬上二楼时,裤脚沾了不少灰。墙角放着个帆布包,拉开一看,里面有瓶矿泉水、三个馒头,还有本牛皮封面的日记,封面上印着只褪色的蝴蝶。
是林护士弟弟的日记。
他靠在墙上翻,纸页脆得像饼干,字迹从工整慢慢变潦草,最后几页几乎是鬼画符。
3月17日:今天拆3号楼,墙里掉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头发,盘成圈,像蛇。队长让扔了,我偷偷藏起来了,晚上听见盒子里有声音,像有人在数“一、二、三”。
4月9日:李哥今天被砸了,脚手架倒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影子里有根线,被脚手架的影子割断了。他们说我看错了,是阳光晃眼。
5月20日:红砖墙会哭,凌晨三点十七分准时哭,声音细细的,像小女孩。它说“别拆了,桥要塌了”。我告诉队长,他骂我神经病。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用红漆写的,渗到了纸背面:
桥墩里有眼睛,看了会疯。
陈默合上日记时,听见墙上传来“咔哒”声。他抬头,看见那面画着笑脸的墙在动,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砖——砖缝里塞着东西,黑乎乎的,像头发。
是日记里写的那个铁盒子?
他伸手去抠,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刚抠出半块砖,整面墙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哭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细细的,果然像小女孩,从墙缝里钻出来,缠在他的脚踝上,凉丝丝的。
“别抠了……”哭声说,“他们来了。”
陈默猛地转身,看见楼梯口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影子拖在地上,歪歪扭扭的,手里拿着根甩棍,正是小雅说的“没给钱的客人”。
“清道夫”的人。
男人没说话,首接挥棍砸过来。陈默往旁边躲,后背撞在墙上,怀里的怀表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脱手——墙上的笑脸涂鸦活了,嘴角咧得更大,露出两排尖牙,猛地咬向男人的影子。
男人惨叫一声,影子被咬住的地方开始冒烟,他像被火烫到似的跳开,看陈默的眼神里全是惊恐:“你是……序列携带者?”
陈默没听懂,但他知道现在能跑。他抓起帆布包往楼顶冲,楼梯在身后“轰隆”一声塌了,是那面墙在帮忙——它还在哭,但哭声里多了点底气,像找到了靠山的孩子。
楼顶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疼。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看见巷子里停着辆警车,赵警官正从车上下来,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
赵警官怎么会来?
陈默刚要躲,就听见赵警官在打电话,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对,老城区拆迁楼,有人报警说听见哭声……我知道,以前也有这种事,但这次不一样,我女儿说,她昨晚梦见这栋楼在流血。”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赵警官的女儿,那个说“墙里有声音”的小姑娘。
他突然想起林护士弟弟的日记——“能看见墙哭的人,才配找桥墩”。
也许不只是他一个。
墙哭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像贴在他耳边。他转头,看见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个小洞,洞里嵌着只眼睛,黑白分明,正盯着他手里的怀表。
“它在看表……”陈默喃喃自语,怀表突然自己打开,表盘里的指针不再倒转,而是指向了西北方向——那里是宁州跨江大桥的位置。
楼下传来脚步声,是赵警官。他举着枪,一步步走上楼顶,看见陈默时愣了愣:“是你?第七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个?”
陈默没动,指着墙上的洞:“赵警官,你看那里。”
赵警官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脸色瞬间变了,握枪的手在抖:“我女儿……也说过墙上有眼睛……”
风突然变大,卷着墙皮往天上飞。陈默看见赵警官的影子里有根线,很细,从脚底一首延伸到远处,线的另一端,似乎拴在跨江大桥的方向。
就像……提线木偶。
“你女儿的影子里,是不是也有根线?”陈默问。
赵警官猛地抬头,眼睛红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疯子。”陈默笑了,把怀表举起来,表盘在阳光下闪了闪,“但疯子有时候能看见真东西。比如,你女儿说的墙里的声音,不是幻觉。”
远处传来警笛声,还有救护车的声音,大概是张院长报的警。陈默把日记塞进赵警官手里:“这是林护士弟弟的日记,你看看就知道了。还有,看好你女儿,别让她靠近跨江大桥。”
他转身爬上楼顶的水箱,回头时,看见赵警官正翻着日记,脸色越来越白,墙洞里的眼睛还在盯着他,像在说“快点”。
怀表又烫起来,这次烫得更厉害,陈默甚至闻到了焦味。他低头,看见表盘上的桥图案在发光,桥墩的位置,有个小点在闪,像颗跳动的心脏。
“桥墩里有眼睛……”他想起日记里的话,突然明白,那不是警告,是指引。
他从水箱上跳下去,落在隔壁楼的阳台,怀里的怀表“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在给他倒计时。
老城区的拆迁楼还在哭,哭声里混着警笛和张院长的吼声,陈默跑过一条条巷子,听见墙里的声音在给他指路:“往左……前面有狗……穿黑西装的在巷口……”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不然怎么会相信墙在说话?
但疯了又怎么样?
至少疯了的世界里,墙会帮他,日记会说真话,怀表会指路。
比那个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的“正常世界”,好多了。
陈默跑到巷口时,看见小雅的便利店就在街对面。小雅正趴在柜台上,朝他挥手,玻璃门上贴着张纸,画着个笑脸,和红砖墙楼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冲过马路,小雅立刻把他拉到柜台后面,递过来一瓶冰可乐:“林护士打电话了,说你会来。”她压低声音,指了指冰柜,“昨晚那个没给钱的,又来了,买了瓶冰水,把这个落在冰柜里了。”
冰柜里放着个银色的徽章,上面刻着和张院长戒指一样的花纹,花纹中间,是个小小的“清”字。
陈默拿起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怀表。他突然意识到,“清道夫”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一个专门清理“序列”知情者的组织。
而他,还有林护士,赵警官,小雅,甚至死去的老王和林护士的弟弟,都在他们的清理名单上。
“对了,”小雅突然说,眼睛亮晶晶的,“刚才有个穿工装的影子来买烟,说让我告诉你,‘铁盒子在3号楼的地基里,头发数到第七圈会停’。”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是林护士弟弟日记里的铁盒子!
他把徽章塞进兜里,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远处,跨江大桥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怀表在他怀里轻轻震动,像在说:
快了,快找到桥墩了。
墙哭声还在继续,这次听起来,像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