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次注射时,他睁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杀了我吧。”
冰冷的针尖刺入他颈侧青灰的皮肤,淡蓝色药剂缓缓推入。那药剂是我五年心血的结晶,代号“X-7”,能短暂撕开活死人意识的混沌,代价则是被注射者无法想象的痛苦。针管拔出的瞬间,他喉咙深处滚过一声非人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疯狂震颤,随即猛地一定。
死气沉沉的眼白里,一丝微弱的光挣扎着点燃,像深海里即将熄灭的航灯。褪去了丧尸特有的浑浊,重新倒映出实验室惨白灯光下我苍白的脸。
他瞳孔深处映出我的倒影,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干裂的唇纹里渗出暗红的血丝。再次用力,沙哑破碎的声音才艰难地挤了出来:
“……杀了我吧。”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蹭着我的心脏。我猛地咬住下唇,铁锈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不行,不能哭。每一次清醒都珍贵得像沙漏里最后一粒沙,不能浪费在眼泪上。
“陈默!”我扑到他身前,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他僵冷的手腕,仿佛想把自己的温度渡过去,哪怕一丝一毫,“你看我,看看我!是我,林晚!”
他冰冷的身体被束缚带牢牢固定在金属椅上,头颅微微垂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却又似乎穿透了我,望向某个遥远、黑暗的深渊。几秒钟,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他涣散的瞳孔才极其缓慢地收缩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属于“陈默”的痛苦挣扎着浮出水面。
“……晚……晚?”声音含混不清,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是我!陈默!”眼泪终于冲垮了堤坝,滚烫地砸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我找到办法了,真的!你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我的声音抖得厉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耗尽了他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他不再看我,目光失焦地投向实验室冰冷、布满管线的天花板,嘴唇无声地蠕动,重复着那个无声的、绝望的祈求。
“呃…啊…痛…”含糊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堪。束缚带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寸肌肉都在扭曲、绷紧。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放大,又急剧收缩,里面翻涌着纯粹原始的挣扎,那属于陈默的微弱光芒被瞬间撕碎、吞噬。
“不!陈默!坚持住!看着我!”我徒劳地摇晃着他的肩膀,指尖陷入他冰冷僵硬的肌肉,却撼动不了分毫。他的头猛地向后撞去,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又弹回来,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声音沉闷而绝望。
“嘀嗒…嘀嗒…”墙上的电子计时器发出冰冷精确的读秒声。数字无情地跳动着:02:15…02:14…02:13…
每一次秒数跳动,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束缚带勒进他灰败的皮肉里,留下深紫色的瘀痕。他喉咙里翻滚着非人的嘶吼,嘴角涌出带着黑色血块的粘稠涎液。那双刚刚还倒映着我身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饥饿的、捕猎者的空洞凶光,死死锁住我的脖颈。
时间,到了。
最后一声“嘀嗒”落定,仿佛按下了某个残酷的开关。他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像被抽掉所有骨头般下去,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实验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单调的喘息声,以及束缚带在无意识挣扎中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又变回去了。那个陈默,又一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背后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目光扫过桌角,一个小小的亚克力相框里,照片上的陈默穿着笔挺的消防员制服,笑容明亮得像能驱散所有阴霾。那是灾变前三个月拍的。如今,相框边缘己被磨得发白,如同我日渐模糊
“哐当!”
铁闸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隔绝了外面浑浊的空气。饲养场内部的味道猛地灌入鼻腔——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底下,是腐败血肉、排泄物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湿冷的苔藓堵在气管里。
巨大的穹顶之下,是密密麻麻的金属囚笼,一个挨着一个,延伸向视野尽头灰蒙蒙的雾气里。笼子里,是“货物”。它们,或者说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死寂地站着或蜷缩着,偶尔爆发出徒劳的冲撞栏杆的嘶吼,或者毫无预兆地扑向隔壁笼子的同类,撕咬、抓挠,引来警卫高压水枪冰冷的冲击。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
我拉高了防护服的衣领,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气味,快步穿过主通道。脚步踩在湿滑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粘腻的回声。我需要去B-7区的观察点记录几组新捕获丧尸的体征数据。经过一个十字通道时,前面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口罩的饲养员围在C区一排囚笼前,低声议论着什么,挡住了去路。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透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
“啧,真会挑地方。”
“家属?不是早不让进了么?”
“谁知道,估计是偷偷溜进来的…搞成这样,清理组又该骂娘了。”
我侧身,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
一个穿着不合身旧外套的中年女人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穿着饲养场统一灰色囚服的年轻男性丧尸。那丧尸的脖颈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灰败的皮肤上,一个边缘焦黑的弹孔异常刺眼,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糊满了女人的前襟。她的额头,抵在丧尸冰冷的、沾满污秽的额头上,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老旧的、枪管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手枪。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安静地靠着,像两尊凝固在绝望深渊里的雕塑。
周围笼子里的躁动似乎都停滞了一瞬。空气沉重得像灌了铅,只有远处某个角落里,不知疲倦的丧尸还在持续撞击着栏杆,发出单调空洞的哐哐声。
一个饲养员戴上厚橡胶手套,面无表情地走上前,试图掰开女人环抱着尸体的手臂。那手臂僵硬得像铁箍。他啧了一声,用了更大的力气。
“砰!”一声闷响。女人的身体被强行拉开,失去支撑,软软地歪倒在地。她至死没有闭眼,空洞的瞳孔首勾勾地对着饲养场顶部灰蒙蒙的透光板,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解脱的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冻结的空白。她怀里紧抱着的丧尸尸体也随之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饲养员费力地拖拽着两具尸体,橡胶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地上拖曳出两道暗红色的湿痕,很快又被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流粗暴地冲刷、稀释。
人群散开,低声的议论也消失了,只剩下水流冲刷地面的哗哗声。我站在原地,防护服下的身体冰冷僵硬。那女人最后凝固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面镜子,猛地照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一片燃烧殆尽后,连余温都不剩的死寂。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来时的通道。饲养场令人作呕的空气死死扼住我的喉咙。那两道被水流粗暴冲刷的暗红痕迹,那个女人空洞望天的眼神,还有陈默每一次清醒时无声的祈求,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脑海。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穿透了实验室厚重的隔音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节奏,像垂死巨兽的心跳。
我的心猛地一沉,钥匙差点掉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一把推开。
刺目的灯光下,陈默被束缚带死死捆在金属椅上,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着,疯狂地向前冲撞!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椅背,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上去!
咚!咚!咚!
灰败的额头上早己一片血肉模糊,粘稠的黑红色液体顺着眉骨、鼻梁往下淌,滴落在他灰扑扑的囚服前襟,晕开一片片刺目的暗斑。他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咆哮,不是丧尸那种捕食的嘶吼,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巨大痛苦碾碎后的绝望哀嚎。
“不!停下!陈默!停下!”我尖叫着扑过去,试图用手臂护住他的头,却被一股蛮横到恐怖的力量猛地甩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仪器柜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完全听不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意识,只有纯粹的、自毁的疯狂。束缚带深深勒进他的皮肉,手腕脚踝处被磨得皮开肉绽,暗色的血浸透了布料。每一次撞击都更加沉重,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表面沾满了粘稠的血和皮肉碎屑。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连滚爬爬地冲向角落的冷藏柜,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把手。拉开柜门,冰冷的白气涌出。里面孤零零地躺着最后一支淡蓝色的“X-7”试剂,像一小块凝固的、绝望的泪滴。
针管吸满药剂,我扑回他身边,不顾一切地将针尖狠狠刺入他颈侧的血管!
冰冷的蓝色液体迅速推入。
“呃——啊——!!!”
他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喉咙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嚎,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撕成碎片!束缚带在巨大的力量下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剧烈地抽搐着,眼球可怕地向上翻起,几乎只剩下布满血丝的眼白。
几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非人的惨嚎戛然而止。
他绷紧的身体骤然失去所有力量,下去,头颅沉重地垂下,抵在染血的椅背上。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沉重。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额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顺着眉骨流下,滑过他灰败的脸颊,滴落。但那双眼……那双刚刚还翻涌着疯狂的眼睛,此刻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着微弱的光芒。浑浊褪去,倒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也倒映出我惊恐绝望、泪流满面的脸。
他看着我,嘴唇艰难地嚅动着,被血糊住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晚……”一个几乎不成调的音节,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我扑到他面前,双手颤抖着捧住他冰冷沾血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细微的、濒死般的痉挛。“我在!陈默!我在!”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他额头的血水,一片温热粘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压得我几乎窒息。里面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
“……痛……”他终于挤出一个完整的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
下一秒,他猛地咳嗽起来,大股大股粘稠的、带着黑色絮状物的暗红血液从他口中呛出,喷溅在我白色的防护服前襟,晕开大片刺目狰狞的花朵。他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束缚带深深陷入皮肉。
“药…药效…”我猛地抬头看向墙壁。
电子计时器冰冷的红色数字,正在疯狂跳动。
00:30…00:29…00:28…
只剩三十秒!
时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迅速收紧。
“陈默!看着我!坚持住!”我徒劳地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他呛咳着,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像是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震碎。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腕因为刚才疯狂的挣扎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颤抖着,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属于人类的力气,指向我腰间。
那里,挂着一把沉重的黑色手枪。冰冷的金属外壳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死亡的幽光。那是他灾变前,作为消防员送给我防身的礼物。他曾笑着说,希望它永远没有用武之地。
他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固执地指向那把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不容置疑的疯狂祈求。无声的呐喊在粘稠血腥的空气里炸开:
用它!结束这一切!
00:15…00:14…
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像海啸般将我淹没。理智告诉我,这是解脱,是唯一的仁慈。但情感像无数钢针扎进心脏,痛得我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紧紧护住腰间的枪,拼命摇头,眼泪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不…不要…陈默…求求你…别这样…”哀求声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指向枪的手颓然落下。眼神里的疯狂祈求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是一种比任何嘶吼都更可怕的死寂。他不再看我,头颅沉重地垂向染血的胸膛,喉咙里只剩下破风箱般断续的嗬嗬声。
00:08…00:07…
就在那绝望的、冰冷的秒针即将滑向终点的一刹那!
他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那双即将彻底被浑浊吞没的眼睛里,竟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清明!那不是清醒,是比疯狂更可怕的决绝!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被束缚带捆住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挣!束缚带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他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如同挣脱了地狱锁链的鬼爪,带着千钧之力,闪电般探出!
冰冷、粘腻、带着血腥味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我下意识按在枪柄上的右手!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
我的右手被他带着,不受控制地、狠狠地向上抬起!
冰冷的金属枪管,在巨大的力量牵引下,重重地、毫无偏差地抵在了他自己血肉模糊的太阳穴上!
坚硬的枪口瞬间陷进他额角那处还在冒血的可怕伤口里,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和碎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那张沾满血污、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猛地转了过来,正对着我惊恐到失焦的瞳孔。距离近得可怕,我能看清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陈默”的光芒,微弱却如同燃烧的恒星,带着毁灭一切的炽热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沾血的嘴唇开合,气息微弱得像游丝,却带着斩断一切的锋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这…次……”
他扣在我手背上的手指,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下一压!
“……听…话。”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密闭的实验室里炸开!
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我的虎口,手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开来!
视野瞬间被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红所覆盖。温热粘腻的液体溅满了我的脸、我的防护服、我的眼睛……整个世界只剩下刺目的红和刺鼻的血腥味。
枪声的轰鸣还在耳道里疯狂震荡,嗡嗡作响。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又仿佛被彻底碾碎。
那只死死扣住我手背的、冰冷粘腻的手,力道骤然消失。像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沉重地、毫无生气地垂落下去,砸在金属椅冰冷的扶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束缚带捆着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向前倾倒。
沉闷的撞击声。
世界彻底失声。
实验室里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无声地流淌下来。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彻底撕裂、吞噬。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猩红,黏稠的液体顺着睫毛往下淌,滑过脸颊,带来一种诡异的温热感。
我僵硬地站着,右手还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食指死死地压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虎口被震得一片麻木,那沉重的黑色枪械仿佛己焊死在掌心。枪口,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灼热硝烟,混合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那血,温热地,浸透了我的鞋底。
束缚带松垮地垂着。金属椅前,他倒在那里。头颅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歪向一侧,太阳穴的位置,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边缘撕裂的暗红孔洞。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混合着灰白色的组织碎末,正从那个洞里汩汩涌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迅速漫延开一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深潭。
那血,温热地,浸透了我的鞋底。
世界是猩红的,无声的。只有鼻腔里那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真实得可怕。
他最后那声嘶哑的“听话”,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耳膜上。枪口抵住他太阳穴时,那种冰冷坚硬、又带着他体温和伤口粘腻的触感,还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指尖。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枪响,彻底碎裂了。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坚硬的膝盖骨砸在染血的水磨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视野剧烈地摇晃、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疯狂涌出,冲刷着脸上早己干涸冰冷的血污。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死,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发出嗬嗬的、破败的抽噎声。
我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有握枪的左手,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伸向他无力垂落在血泊中的右手。
那只手,冰冷,僵硬,沾满了暗红的血和灰黑的污迹。就在几秒钟前,它曾爆发出那样恐怖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完成了这场指向自身的审判。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他冰冷的皮肤。
就在那一瞬间,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像被点燃引信的火山,轰然爆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嚎,终于撕破了喉咙的桎梏,猛地冲了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在死寂的实验室里疯狂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和仪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痉挛般地蜷缩起来,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粘腻、浸满他鲜血的地面上。
世界彻底崩塌、旋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泪水混合着血水,在冰冷的地面肆意横流。
“……为……什么……”破碎的、不成调的字眼,从剧烈颤抖的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沫和彻底的绝望,“……为什么不……等等我……”
远处,城市废墟的方向,隐约传来一阵模糊的、失真的广播声,透过实验室厚重的墙壁,微弱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重建区…秩序…曙光计划…稳步推进…幸存者…希望…”
那声音空洞而遥远,如同隔着冰冷的深海传来。
而我,跪在这片由我亲手制造、由他温热的血浸透的冰冷地狱里,额头抵着他残存的、冰冷的指尖,在无边死寂的血腥中,崩溃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