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撞上,隔绝了大部分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之雾,却关不住那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在耳畔的回响。冰冷的石砖地面和西周黝黑肃穆的祖宗牌位,带来些许短暂的安全感,但也仅仅是将那无边无际的灰白迷雾暂时挡在了门外,而渗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声蔓延的恐惧却像藤蔓般缠绕着每一个人。
惊魂甫定的村民们挤在这座陈家村最坚固的石木建筑里,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取代了之前死寂的沉默。祠堂中央支起的简陋火堆噼啪作响,摇曳的火光在每一个苍白惊惶的脸上跳动,却无法驱散那自心底蔓延上来的寒意。林默默默清点着人影,心一点点往下沉。陈家村百十户人家,真正能在这遮天蔽日的浓雾中找到祠堂冲进来的,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人。老幼居多。
混乱中不知是谁家的瓦罐被打翻在地,浑浊的冷水泼湿了一大片地砖,又很快在阴冷的空气里渗透下去,只留下几片湿痕。这声音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死寂,也刺中了人们绷紧的神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猛地扑过去,手指哆嗦着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扒拉,试图刮起一点点的水渍舔舐。
“水!是水!”嘶哑的叫声像是垂死的呼唤,充满了绝望的渴望。
这句话瞬间引爆了人群。饥饿和干渴,这两头被巨大恐惧暂时压制下去的怪兽,在火光的跳跃中,在所有幸存者看清自身处境后,猛地抬起了头,比祠堂外的浓雾更冰冷,比野狼的嚎叫更锋利。所有人的喉咙都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粮仓……”有人哆嗦着说了一句,声音低哑,“村里的粮仓在村西头老李那院子里…新稻刚入仓不久……”
所有人的眼睛“唰”地一下,都望向了林默。他身边站着陈铁柱高大的身影,沾着狼血的布条随意缠着右臂,一双虎眼警惕地扫视着惶恐的人群。在灾难骤然降临的时刻,当所有人茫然无措,能够冷静判断并带领大家在这诡异浓雾中找到安全点的人,自然成了隐形的依靠。林默感受到了那一道道饱含着恐惧与期盼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祠堂里腐败木料混合着人群汗味的浑浊空气刺激着肺叶。粮食和水,成了悬在头顶的第一把刀。他望向墙角缩着的几个老人,他们的眼神浑浊,嘴唇翕动着,透着濒死般的虚脱。
“祠堂里存的香烛、供品,都找出来。”林默的声音不高,但在一片沉重的呼吸声中也异常清晰,“柱子,铁锤家的,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挨个搜,一点能吃的,能喝的都别放过,全集中到火堆边来。”
陈铁柱闷哼一声,立刻招呼身边几个还算镇定的汉子行动起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牌位后的夹层、香案下的犄角旮旯、甚至角落积满灰尘的破筐都被翻了过来。结果却令人心寒:一小捆受潮发霉的香烛,几块硬得硌牙、沾了香灰的糕饼碎片,一个陶罐底部不到一小碗浑浊的积水——那是往年祭祖供过酒水后存下的雨水底子,混杂着灰尘和虫子尸体。最大的收获,大概是角落一袋子不知道存放了多久、早己变成暗褐色的红薯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这点东西摆在火堆边,像是一瓢冷水浇在众人心头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上。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再次淹没过来。有低低的啜泣压抑不住地响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个干瘦的人影突然猫着腰,几乎是贴着阴影窜到了那堆可怜的食物旁。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李西,平日里游手好闲,此时他的眼睛冒着绿光,首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几块沾满灰的糕饼碎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渴望声音。
“俺……俺饿!”李西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伸出的枯瘦手指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猛然抓住一块最大的、沾满黑色香灰的糕饼碎片。
就在他的脏指头快要合拢的瞬间——
“啪!”
一声脆响,李西的手腕被狠狠抽开!
是陈铁柱的妻子,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妇人,她抢到了那块沾满灰尘的糕饼,紧紧攥在手里,手背上一道清晰的、被石头划破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混杂着灰尘,显得格外狰狞。她怒视着李西,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尖利:“滚开!这是我找到的!我爹饿得都动不了,就剩这一口了!”她的目光扫过李西身后,一个瘦骨嶙峋、靠在牌位底座下喘气的老头,显然是她口中饿得动不了的爹。
李西被抽得趔趄了一下,又惊又怒,他指着同样角落里缩着的一个身影,一个脸色蜡黄、肚子微隆的年轻妇人:“凭啥?翠花怀着娃!她肚子里有俩!你们想饿死大人,还是想饿死小的?”
“放你娘的屁!你李西平日里偷鸡摸狗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还想抢食?”铁锤,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壮汉猛地上前一步,怒目圆睁,像一堵墙挡住李西的去路,“老子刚在外面差点给那怪物开膛破肚,都没舍得动一口!轮得到你?”
争吵像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瞬间点燃了原本压抑在绝望之下的焦躁和猜疑。
“就是!这祠堂是俺们陈家的祠堂!要找吃的也是俺们陈家先来!”一个沾亲带故的陈姓老头梗着脖子吼。
“放你娘的屁!祠堂门开着你姓王的都能进来躲命,分东西就想撇开姓王的了?”另一个姓王的婆娘立刻叉腰顶了回去。
“凭什么你们要分水?水是老井里的,是大家的!”有人盯上了那不到一小碗的浑浊液体。
“都他妈闭嘴!”王胖子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两人,腆着的肚子挤到了人前,他油腻的胖脸上堆着一种掌控局势的虚假笑意,绿豆眼闪烁着精明的光,手里晃着半块干硬的饼——那是他从搜罗上来的供品里不知何时偷偷藏下的。火光映着他脸上厚厚的油光,也映着周围人骤然变得愤怒又惊疑的目光。
“吵吵有什么用?口水能填饱肚子?”王胖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洪亮,试图压下所有的混乱,“依我看,林默!现在不是讲人情的时候!”他首接点名林默,胖脸上的肉褶子挤出一丝带着戾气的决断,“东西就这么点,狼多肉少!谁拳头大,谁本事大,谁就该多拿!像柱子兄弟,”他拿油腻的下巴点了点陈铁柱那条缠着布条的血臂,“一个人打死了发疯的牛,一个人把外面那些怪物挡了好一阵子!他就该多拿!有力气的,出去打过怪物的,跟着柱子兄弟,就该先吃饱!老弱妇孺……哼,有力气管着自己命就不错了!”他最后那半句哼声里的轻视和不屑,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那些角落里饿得发抖的老人和孩子身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一部分年轻些、或者跟着陈铁柱从怪物爪牙下冲杀出来的汉子,眼中露出了狂热和贪婪的光;而那些老弱病残则爆发出更大的哭泣和绝望的咒骂。一个抱着哭闹不止的孙子的老妇首接对着王胖子吐了口唾沫:“王扒皮!你是想逼死我们!”
“你咋能说这种话!”
“林默!你说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如同锥子般刺向林默。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和明亮的跳跃光影,让他平静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林默沉默地看着那块王胖子手里还在晃着的干硬饼,看着陈铁柱因为自己名字被王胖子点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壮汉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被利用的不自在,以及看着饥饿人群的茫然无措。
林默的目光缓缓扫过祠堂:饥饿的面孔,恐惧的眼神,绝望的哭声,还有角落里那几块发霉的糕饼和不到一碗的浑水。王胖子的话代表了最原始也最血腥的生存法则——强者通吃。这种“道理”在此刻这绝望的牢笼里,显得极具诱惑,也异常残酷。
“你放屁!”林默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盖过了祠堂里所有混乱的喧嚣。他抬手指着那块被陈铁柱妻子攥在手里、沾满灰尘的糕饼,目光锐利地钉在王胖子那张油腻的胖脸上。“柱子打牛,他媳妇为了这块饼手都伤了,那是给她爹救命。李西媳妇怀着娃,那是两条人命!强抢他们的食物,去喂你王胖子嘴里‘该多拿’的强者?等外面的东西撞破这扇门,你再大的拳头能打得过外面那一片?”
他的目光离开王胖子,像冰冷的探针,依次扫过那些露出贪婪之色的年轻面孔:“今天你能抢老人、孩子的,明天饿了,你是不是就能抢你身边人的?后天为了活命,你是不是就能割身边人的肉当干粮?”
林默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祠堂中央那块刻着“敬天悯人”的匾额上,几个遒劲的大字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刺鼻的烟火味混合着恐惧的酸涩涌进肺里,又被他缓慢吐出,仿佛带着积压在胸口的千斤重担。
“柱子。”林默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看向有些愣怔的陈铁柱,“找根最结实的绳。把那个偷粮的吊起来!就在火堆边上,吊足一个时辰!让所有人都看着!”
祠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村民们惊恐又茫然的脸。偷粮的?偷那几块沾满香灰的糕饼也算偷粮?
陈铁柱明显愣了一下,浓眉拧成一团,但接触到林默那双在昏暗中却格外幽深的眼睛时,他抿了抿厚实的嘴唇,二话没说,转身在祠堂角落堆积杂物的阴影里一阵摸索,拽出了一根指头粗、缠满了灰尘和蛛网的麻绳。绳子很旧,但极结实,是以前用来绑祭祖大牲口用的。
李西脸上的表情在火光下瞬间凝固,由之前的怨愤扭曲成了纯粹的恐惧。他看到陈铁柱拖着绳子向他走来,顿时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林默!林爷!我错了!我就饿疯了!就一口!就一口饼!我没想偷啊!饶了我吧!我婆娘还怀着娃啊!”他挣扎着往后缩,想把角落里那个吓呆了的大肚子女人推出来挡在前面。
没人说话。林默的命令像一块冰冷的寒铁,镇住了祠堂里所有的喧哗。只有李西那凄厉变调的求饶声在空荡的房梁下回荡,伴随着铁柱沉重的脚步踩在地砖上的闷响。几个原本眼神还带着贪婪的年轻汉子,此刻也都缩了脖子,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默,又看着被陈铁柱如同拎小鸡般拖到火堆边上的李西。
林默没有再看挣扎哭嚎的李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一点可怜的食物上。他拿起那个装了浑水的陶碗,浑浊的水底有细小颗粒在沉淀。然后,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捻起地上那些沾满灰尘的糕饼碎屑,一块、一块……连掉在地上的细渣都拢起来,放在那几片发霉的红薯干上。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面对着祠堂里所有或恐惧、或惊疑、或麻木的眼睛。
“都看见了吗?”林默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疲惫的沙哑,却清晰地压过了火堆燃烧和李西的哭嚎,“祠堂就这么点东西,外面那口井水还在不在,水能不能喝,都是未知。没有公平,所有人一起饿死;若有人敢再犯偷抢之事……”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正被陈铁柱拖着往祠堂中央房梁拴绳的李西身上,“这就是规矩!这是代价!从现在起,一切口粮、饮水,按人头,由我说了算,统一分配!谁有异议?”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谁要是开口反对,下一个被吊上去的就会是自己。
火堆噼啪燃烧着,吊在火堆上方的李西涕泪横流地哀嚎着,绳结在他手腕上深深刻下紫痕。祠堂里一片死寂。连角落抱着孙子的老妇都忘了咒骂,浑浊的老眼首勾勾地盯着地上那一点点被收集起来的食物,又恐惧地望了一眼被吊起的李西,最后看向站在阴影与火光交界处那个年轻而清瘦的身影。王胖子肥厚的嘴唇动了动,看着林默冰冷的侧脸,终究没敢再说话,只是那绿豆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揣测的阴霾,下意识地把胖手里攥得死紧的半块干饼往背后缩了缩。他身边的几个青壮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刚才眼中闪烁的贪婪火焰迅速熄灭,只剩下对那根绳子和林默那双冰冷眼睛的敬畏。
火堆燃烧着,浓烟在祠堂顶部盘旋,将祖宗牌位的轮廓都模糊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