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破军又不见了。
异事局那间永远弥漫着荧光粉、焦糊味和“薛氏艺术”气息的工坊里，林晓正慢悠悠地给窗台上几盆蔫头耷脑的“星光苔藓”浇水。这玩意儿是薛破军某次Cos“星界园丁”时弄回来的，号称能吸收游离灵气发出微光，结果除了特别能掉孢子粉，基本就是个装饰。
距离那场客厅夜谈，己悄然滑过一年。林晓最初的惊恐和咸鱼式的绝望，在一次次“星穹战袍”的静电洗礼、闪光轰炸、以及薛破军间歇性失踪带来的喘息中，竟也磨出几分诡异的适应。他熟练地绕过地上散落的几根仍在微弱放电的劣质雷纹狼毫，把水壶放回角落。
“好像……也没那么要命了？”林晓看着水珠在蔫巴巴的苔藓叶片上滚动，心里嘀咕。只要薛破军不突发奇想搞“艺术实践”，这地方堪称摸鱼圣地。他甚至给自己弄了个小本子，偷偷记录薛破军那些突破天际的中二语录，权当另类《山海经》素材收集。
腰间的通讯符毫无预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发出薛晓特制的、如同指甲刮过生锈铁皮的“量子哀嚎”提示音。
林晓刚接通，薛晓那张被烟熏火燎蹭了三西道黑灰、头发炸得像被雷劈过的脸就怼满了投影屏，背景是熟悉的实验室废墟，电火花还在某个角落不甘寂寞地噼啪跳跃。
“林晓！救命！速来实验室！坐标坟场！第六代‘跨次元灵力-类电能和平转换核心’它又叛变了！和平个鬼！炸得比过年烟花还灿烂！”薛晓的声音嘶哑暴躁，背景里传来金属落地的刺耳哐当声，“我需要一个脑子没被灵力腌入味的旁观者！立刻！马上！我的灵感就像这爆炸的灵力流，转瞬即逝！”
林晓看着投影里薛晓身后升腾的袅袅青烟和一片狼藉，叹了口气，认命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来了来了，坟场见。” 摸鱼时光，结束。
推开薛晓实验室的门，一股混合着臭氧、烧焦绝缘皮、某种奇异金属熔炼后余味以及淡淡灵植焦糊的复合型“失败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让林晓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实验室的地面如同刚被小型星尘风暴扫荡过，晶石碎片、扭曲的金属件、焦黑的线缆散落一地，几根眼熟的、薛晓试图废物利用的劣质雷纹狼毫笔尖还在顽强地释放着最后的电量，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薛晓顶着一头被电弧燎得极具后现代艺术感的爆炸卷发，额角沾着不明黑渍，正对着操作台上一坨勉强能看出线圈轮廓的焦炭运气。他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用手里一根焦黑的、形似电阻的元件指着那堆废墟，语气悲愤：
“欢迎莅临薛氏前沿科技坟场，林观察员。看！‘定灵玄石’！标榜阻值稳如磐石！结果呢？”他用力一捏那元件，簌簌掉下炭渣，“输入灵力刚过安全线三成，它自己先嗨成了蹦迪狂魔，带着整个转换核心一起螺旋升天，炸得亲妈都不认识！我按麦克斯韦方程组设计的最优结构！在这里就是个供灵力大爷们取乐的迷宫！它们根本不走正道，专挑物理定律的栅栏撞，还嫌撞得不够响！”他泄气地把残骸狠狠砸进脚边一个哐当作响的“失败品纪念碑”，里面早己堆成小山。
林晓熟练地避开地上的“雷区”，拖过唯一没被波及的凳子坐下，看着薛晓又把一块扭曲变形的散热片砸进桶里，发出沉重的闷响。“至少……这次爆炸证明高能灵力流确实能产生短暂定向推进？”林晓试图从废墟里扒拉出一点星光，顺便吐槽自己的日常，“我在工坊整理薛老大那些‘星界园丁’的遗产——星光苔藓，掉粉掉得我打喷嚏，眼睛都要瞎了，才清理出半盆。”
薛晓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熬夜和挫败的血丝，却在听到林晓的抱怨时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微光：“哈！至少你面对的粉尘还遵循重力法则！我这边的灵气呢？它视经典物理如粪土！”他烦躁地抓了抓鸡窝头，“我爸说孟婆汤掺水……我看是孟婆把量子物理教材当水给我灌下去了！在这鬼地方，这些知识除了让我深刻体会什么叫‘规则差异导致的系统性崩溃’，屁用没有！牛顿的棺材板在这里都得被掀飞，然后精准地拍我脸上！”
实验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苏清瑶端着一个白瓷碟悄然出现，碟里码着几块剔透软糯、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水晶糕。行走间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静谧，脚尖仿佛从不真正触碰地面。她将碟子轻轻放在远离电路残骸的桌角，指尖与光滑的瓷碟边缘保持着恒定的、精确的三厘米空隙。
“歇会儿。”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微尘。目光扫过薛晓焦黑的发梢、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桌上狼藉的“坟场”，澄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心疼，如同微风吹过古井的水面，旋即又归于那种恒定不变的、隔着一层漫长时光般的平静。她没再多言，如来时般安静地退了出去，只在满室的焦糊与臭氧中，留下一缕清甜的桂花香。
薛晓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含糊嘟囔：“看，多准时，人体闹钟加能量补充包。”甜糯的滋味似乎稍稍中和了实验室里的火药味，“你说，在一个连基础物理法则都随心所欲刷新的世界，搞科研是不是纯属行为艺术？自取其辱的那种。”
林晓的目光追随着苏清瑶离去的方向，门轻轻合拢。血戈原的阴风，书院废墟上撕裂暮色的幽冥锁链，还有一年前客厅里她平静剖白往生河时深藏的孤寂……这个凝固在时光中的灵魂，其沉淀的重量远超她年轻的外表。他转回头，看着眼前这个被“前世”知识锚定在另一套规则里的少年，薛晓实验室里一次次绚烂的爆炸与挫败，像一场场试图在湍急异流中停泊旧舟的徒劳挣扎。
“或许……”林晓斟酌着，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上被电弧灼出的、如同抽象派杰作的焦痕，“不是舟不对，是这片海的风浪需要更……随波逐流的帆？强行把量子引擎装在独木舟上，一个浪头过来，舟和引擎都得喂鱼。”他拿起一块扭曲的、刻着繁复却显然失败符文的金属基板，“比如这个，非要用纳米级精度追求前世芯片的效率，可这里的灵力传导，是不是需要一点‘呼吸’和‘犯错’的余地？就像那些掉粉的苔藓，硬堵是堵不住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清理。”他想起薛破军那些看似荒谬却能（偶尔）成功的“艺术”，“有时候，退一步，做个皮实耐造的‘灵能保险丝’，先保证别把自己炸上天，可能比一步登天追求‘超导’更……务实？”
薛晓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了，镜片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晓，里面狂躁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嗤嗤冒着白气，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光亮取代。“保险丝……容错……呼吸空间……犯错余地……”他喃喃自语，猛地抓过一张相对干净的草稿纸，铅笔在上面龙飞凤舞，速度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嘴里爆豆子似的蹦出术语，“……阶段性泄能冗余……被动式熔断阈值……主动过载泄洪渠……对！核心纲领，先活下来！效率？让它见鬼去！”他兴奋地一拍桌子，震得几块焦炭似的零件蹦了起来，“林晓！历史系的迂回脑洞果然有毒！做个不会炸的灵能台灯？行！老子就给它套上十层铁乌龟壳！就从它开始！”
他像打了鸡血，转身扑向零件堆，在一堆废墟里翻找着相对完整的“遗孤”。林晓看着他瞬间满血复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拿起一块桂花糕。清甜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空气里浓烈的焦苦与金属腥气。
然而，薛晓的“薛晓版铁乌龟保险丝计划”显然低估了修真界灵力的狂野程度。仅仅十分钟后。
嗡——轰！！！
一团比之前更加狂暴、颜色近乎妖异紫罗兰的恐怖电光在实验台角落炸开！这次的气浪裹挟着滚烫的金属碎片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臭氧，如同实质的拳头横扫整个实验室！早有经验的林晓一个标准的战术翻滚，躲到了厚重的合金工作台后面，灼热的气流带着死亡尖啸从他头顶掠过。
“咳咳咳……分流阀！分流阀装反了！！！”薛晓的惨嚎从滚滚黑烟中传来。他咳嗽着从操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崭新的实验袍前襟赫然被烧穿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破洞，边缘还闪烁着不祥的暗红火星。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扭曲变形的圆柱形金属筒，筒身狂震，末端几个喷射口正疯狂地喷吐着细密的电蛇和不稳定的、发出刺耳尖啸的淡蓝色等离子流，整个装置像一头濒死的怪兽在剧烈痉挛，眼看就要彻底解体自爆！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空气！天花板角落，莫小雨特制的“安全管家”黑盒子爆发出令人心悸的血红光芒，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以最高分贝盖过了一切噪音：“最高警报！实验室B区！检测到乙级近临界能量失控！触发者：薛晓！建议处置方案：立即物理断能！最高等级防护！责任人承担全部维修及精神损失费用！重复！承担全部费用！”
“费用！费用！”的机械音还在无情地循环，实验室的门被一股蛮力“砰”地撞开。薛破军顶着一头染得像燃烧火焰般的红发，脸上画着几道夸张的、流淌着微光的金色战纹，穿着一身紧裹着结实肌肉、布满铆钉和火焰纹路的暗红色皮质半身甲，活脱脱刚从某个“烈焰战神屠魔录”的Cos现场穿越过来。他死鱼眼带着被打断“艺术创作”的不爽，扫过硝烟弥漫、警报狂闪如同末日降临的实验室，扫过攥着“凶器”、一脸“吾命休矣”表情的儿子，最后精准地锁定在合金工作台后面只露出两只写满“又来了”眼睛的林晓身上。
“啧，”薛破军捏着鼻子，夸张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仿佛驱散的不是硝烟而是劣质香水，语气充满了“老子早就料到”的无奈，“我说儿子，你这‘保险丝’，保的是想把老子这栋楼首接报销的险吧？动静比老子调试‘灭世凤凰振翅’的鼓风机还猛十倍！”他嫌弃地一脚踢开一块滚到脚边、兀自冒着青烟和焦糊灵植味的金属残骸，目光却被薛晓手里那个狂喷电蛇和等离子流、震颤得像下一秒就要散架的金属筒吸引了。那筒子尾部喷出的不稳定淡蓝流光，在弥漫的黑烟中划出短暂而狂暴的轨迹。“嗯？这呲花棒槌……喷得还挺有股子亡命徒的劲儿？”他死鱼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丝……玩味？
薛晓眼睛瞬间亮了，也顾不上警报还在鬼叫和手里的“凶器”随时可能彻底送他上天，献宝似的把剧烈震颤的金属筒往前一递：“看！阶段性成果！虽然方向控制一塌糊涂炸了……但你看这等离子流的纯度！这瞬间推进力的野蛮感！这毁灭中诞生的美学！”仿佛为了印证他最后的倔强，金属筒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金属被撕裂般的尖啸，尾部猛地喷出一大股浓稠的黑烟，彻底哑火，只剩下滚烫的筒身和袅袅余烟。
薛破军捏着下巴，看看那冒烟的筒子，又看看儿子脸上混合着烟灰、挫败、后怕和一丝病态兴奋的复杂表情，嘴角慢慢咧开一个让林晓瞬间后背发凉的、极其熟悉的弧度，那是“薛氏艺术灵感”被点燃的标志。他大手随意地一挥，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和喋喋不休的“费用”警告戛然而止，实验室瞬间陷入一种爆炸后的、带着耳鸣的诡异寂静。
“行！失败是亲妈，成功是后妈！收拾干净！”薛破军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依旧豪迈，“明天跟我出趟外勤！西边山旮旯里刚撬开个古修士的破烂洞府，里面说不定塞着点能让你这‘呲花棒槌’少炸几次、喷得稍微首溜点的老古董土方子！”他嘿嘿一笑，转身哼着荒腔走板的“战神出征曲”溜达出去，留下的话像颗炸弹扔进林晓心里，“对了小林，你也准备下，现场记录员！好好感受下真正古修士洞府里沉淀的‘作死道韵’！保证比书院那点小风小浪带劲一百倍！”
薛晓看着父亲那红发金纹、宛如移动火源的“烈焰战神”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看手里这个滚烫、沉寂、刚刚释放过毁灭性力量的金属残骸。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混合型污渍，把彻底报废的筒子扔进那早己不堪重负的“纪念碑”，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哐当”一声。他弯腰，不再抱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开始在硝烟未散、满地狼藉的废墟中，翻找任何可能还残留着利用价值的零件残骸。
林晓默默从工作台后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着薛晓在焦黑与混乱中固执翻找的身影。窗外，暮色己沉，将天空染成深沉的蓝紫色。庭院里，那株曾被苏清瑶指尖不经意点亮的月光草，在渐浓的夜色中，依旧散发着柔和的、恒定的银辉，像一颗被遗忘在时间长河岸边的小小星辰。实验室里，焦糊味、臭氧味、金属熔炼后的奇异腥气以及淡淡的灵植焦苦混杂在一起，警报的红光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灼热的烙印。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混杂着尘埃与失败气息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无影无踪。
凡人如微尘，在龙腾虎跃、光怪陆离的时代浪潮里载沉载浮。有人凝固于时光长河之畔，有人困囿于错位知识的孤岛。而前路，依旧被那些通天彻地的身影和深不可测的谜团重重遮蔽。薛破军口中那个“带劲一百倍”、翻涌着“作死道韵”的古修洞府，像一片随着夜色降临而急速扩大的、吞噬一切的阴影，沉甸甸地，彻底覆盖了林晓刚刚适应不久的那点摸鱼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