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苏茉都未曾去养心殿,不过听福公公说,狗皇帝好的差不多了。
御书房内,金砖铺地。
雕窗滤进初夏明净的阳光。
空气中最后一丝药味也被龙涎香霸道地驱散。
只余下墨香与沉木的气息。
肃穆,威仪,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刺杀之前的模样。
御座之上,萧夜凌脊背挺首如松。
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
下颚线条绷紧。
朱砂御笔在明黄奏本上游走。
笔锋依旧凌厉,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而,当批阅到一份冗长繁复、满纸歌功颂德的请安折子时。
那流畅的笔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眉心微蹙。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悄然爬上心头。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
正是当初在偏殿,那碗滚烫药汁旁,猝不及防抓住苏茉手腕的几根手指。
那瞬间的触感——异常的滚烫,带着薄汗的微湿,包裹在柔软肌肤下的纤细骨骼——如同顽固的烙印,竟穿透了时间的阻隔,清晰地残留着。
这陌生的、挥之不去的残留感让他心头莫名一滞,烦躁更甚。
毒清了,脉象稳了,为何这烦扰未散?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中盘桓。
那蠢东西…当时抖得像秋风落叶,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偏生那手…烫得惊人。挡箭是帝王本能护持近身?可当时…玉树临风皆在…为何偏偏是她离得最近?为何…偏偏是她?困惑感如同无形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收紧,勒得他呼吸都沉了一分。
“啪!”
朱笔被带着一丝不耐丢在紫檀笔架上,发出一声不大却足以让整个殿宇屏息的脆响。
侍立两侧的宫人瞬间垂首敛目,气息都放得更轻。
萧夜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殿内。
掠过垂首侍立的太监,掠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
最终,定格在殿内靠墙那排高大的紫檀书架上——确切地说,是落在那个正小心翼翼踮着脚,努力伸长手臂去够最高层一册厚重典籍的纤细背影上。
苏茉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
重回御书房当值的第一天,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挪进来的。
脚步放得比猫还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嵌进墙缝里才好。
远远偷瞄一眼御座,见他气色如常,眉宇间尽是久违的、令人胆寒的帝王威压,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浊气。
谢天谢地!大佬看起来是真没事了!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这颗脑袋暂时还能在脖子上安家了…她刚在心里念完阿弥陀佛,眼角余光就瞥见他批阅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着指节。
那动作…那位置…
等等!他摸手干嘛?!苏茉的心猛地一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该…该不会是在回想…在偏殿抓我手腕那次吧?!靠!大佬!陛下!那是个意外!天大的意外啊!您贵人多忘事,求求您赶紧忘了吧!当它没发生过!翻篇!翻篇好吗?!内心弹幕瞬间刷屏,密密麻麻全是惊恐的感叹号。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和那本高处的书较劲,踮起的脚尖都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那声朱笔落架的轻响,如同惊雷炸在耳边!
苏茉浑身一僵,感觉后背的汗毛瞬间倒竖!
紧接着,一道沉冷如冰刃的目光,带着实质般的重量,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她单薄的宫装,让她如芒在背,血液都仿佛要凝固。
她保持着踮脚够书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苏茉。”
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御书房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每一个字都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苏茉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书差点脱手砸在自己脚上!
她慌忙转身,动作快得几乎扭到腰,垂首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奴婢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疼。
萧夜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瞬间煞白、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惊慌的小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困惑、探究、一丝残留的烦躁,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专注。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瓣。
笨手笨脚。一个念头闪过,但那视线却并未移开。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凝滞了。
就在苏茉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威压碾碎,膝盖开始发软时,萧夜凌薄唇微启,吐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让苏茉内心瞬间掀起惊涛骇浪的命令:
“书架乱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依旧锁着她,仿佛在观察她最细微的反应,“重理。按…年份。”
轰——!
苏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她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排书架——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每一本书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连书脊都码得笔首如线!
乱了?!哪里乱了?!明明整整齐齐!连根头发丝都找不到!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刻意刁难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恐惧,内心弹幕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
公报私仇!绝对是公报私仇!狗皇帝!暴君!不就…不就当时在偏殿脑子一抽说了句‘不怕了’吗?!您至于记恨到现在?!用这么烂的借口折腾我?!
她内心疯狂咆哮,恨不得掀了这书架(当然只敢想想),面上却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翻涌的情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恭顺的表情,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被逼到绝境的微哽:
“是,奴婢遵命。”
认命地转过身,面对着那排“乱了”的书架,苏茉只觉得眼前发黑。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颤抖的手,伸向那本她刚刚才费力够下来的、无辜的厚重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