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之客,萍水相逢。
一会再会。
马车上,裴锦繁实在按捺不住闲聊的兴致。
往日她会缠着阮青梧解闷,今日逮着李迟风。
“李公子可听过《百妖志》?据说缘月狐族每百年都会举办灵羽宴,席间连烛火都是用九尾狐的尾火点燃的。”
她忽然偏头,眼波流转,“不过依我看,这传闻倒有三分假。”
李迟风倒是在古籍上见到过类似记载。
缘月狐族,天生灵智颇高,通人性,故而被称为通灵妖族。
妖族品种万千,但在人类这里,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通灵类,以缘月狐族为代表,生来便具灵识,能与人类无碍交流,甚至修炼出化形之术,它们常常隐匿身份游走于人间,留下诸多事迹。
兽形类,身形庞大且凶暴,如巨熊妖、螭虎妖,多栖于荒山野岭,虽天生神力,但灵智未开,仅凭本能行事,常被人类视为祸乱之源,成为人类首要讨伐的目标,不过,也有少数兽形大妖历经千年修行,觉醒神智,成为一方妖王。
精怪类,由草木器物修炼成妖,如树妖 ,灯灵,它们的力量往往与本体息息相关,例如古树修炼成的妖,能操控方圆百里的植物,瓷瓶成精者,可将敌人困于瓶中幻境。
此类精怪很难成气候,试想一下,一根草,想要化形不仅要诞生灵识,还要承受天雷渡劫。
化形的虎你可以喝点酒过两招,招惹了一根化形的草......
你最好会草上飞。
飞禽类,翱翔于天际的妖禽,如金翅大鹏,九头玄鸟,掌控风,雷等元素之力,飞行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能跨越千里。
它们占据高山险峰筑巢,领地意识极强,人类若误入其领地,往往会遭受无情攻击。
长明宗如今就有好些峰头豢养着几头飞禽。
水族类,栖息于江河湖海,以蛟龙,鲛人等为代表,水族妖族能操控水流,部分还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其族群中存在严格的等级制度。
一般情况下,大陆上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碰到他们。
幽冥类,诞生于阴气极重之地,如尸妖,骨灵,可穿梭阴阳两界,操控亡灵,这类妖族被人类视为不祥,一旦现身,往往伴随着疫病与死亡,是猎妖界悬赏最高的目标。
言归正传,李迟风附合着裴锦繁的话点头,“多半是以讹传讹,缘月狐族向来神秘,宴会什么的多半子虚乌有。”
这时赵嫣却反驳道,“并非空穴来风,缘月狐族的确会举办宴会,不过并非百年一度 而是族中有重要血脉成年。”
裴锦繁眼眸一亮,“你这话说出来我就信了七八,你有参加过他们的宴会吗?”
赵嫣摇了摇头,“狐族不欢迎外人,甚至连血脉不纯的狐族也不欢迎,我怎么去得,只不过是偶然得知。”
这个偶然得知,耐人寻味。
裴锦繁立马判断出赵嫣身份必定不一般。
不过当下她更感兴趣的话题是“血脉不纯的狐族。”
“缘月狐族血脉不纯,莫非是私通其他狐族?”
“与外族私通倒算不得大罪。”
赵嫣冷笑一声,“人族男子的阳气对狐族而言是修炼捷径,有些定力不足的狐女按捺不住,借着魅惑之术摄取精气,可到了文人笔下,便成了缠绵悱恻的人狐相恋,不过是粉饰龌龊事的遮羞布罢了,贱得可笑。”
李迟风忽然开口:“赵姑娘说得虽在理,可这世间情爱本就难测,人狐之间,未必没有真心。”
之所以会这么说,倒也并非刻意挑刺。
李迟风看过一本《狐来》,书中狐妖阿绣为凡人书生剑斩一方天地的情节,至今仍在他脑海翻涌,那些细腻如绢的字句,曾让他在深夜里对着烛火怔忡许久。
赵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学会爱人再说妖的事!”
李迟风一愣,莫名有些心虚。
裴锦繁见状掩嘴轻笑,眸光狡黠地在神色紧绷的赵嫣与李迟风之间来回流转,
此行山高路远,马车也需适时歇息。
驾马的伙计走的是商道,路面宽阔,可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途中行至一处河流,伙计停下喂马。
拉车的只是凡马,行了两百里己疲惫不堪,若再强行赶路,恐怕马匹难以支撑。
修士的赶路速度比常人快,但想要御风而动,十二楼之后,才能做到。
李迟风下了马车,河风裹挟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目光不经意扫过远处。
粼粼水波间,一道人影笔首伫立。
李迟风愕然,“踏波而行?”
裴锦繁拎着裙摆跃下马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噗嗤笑道:“你再仔细瞧瞧。”
李迟风屏息凝视,这才看清那人脚下浮着根手腕粗的青竹。
竹身没入水中半尺,却稳稳托着人随波摇晃,连衣摆都未沾湿分毫。
岸边洗马料袋的伙计首起腰,笑着朝他们喊道:“诸位不必惊讶,这河上经常有人都踩着竹子采菱角。”
这下李迟风才更为惊讶。
寻常人家,仅靠一根竹子,便能承载自身重量,既不摇晃也不沉底。
十二楼气修中“清明楼”的法门,需以澄澈真气凝聚于器物,方可轻若浮羽。
那些看似玄妙的平衡之术,不过是经年累月在水上讨生活练出的本事。
就像武夫日复一日锤炼筋骨,气修年复一年感悟天地,这竹上的功夫,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生活本身即是修行场,平凡技艺中亦藏着深刻的哲学,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休整完毕,众人重新登上马车,继续启程。
李迟风闭目靠在车壁上,车厢里,裴锦繁与赵嫣的交谈声渐渐模糊。
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道河流,更为湍急。
而自己立足于竹节之上。
只是尚未站稳,便落入水中。
站不稳,便是心不稳。
如此反复了半日光阴,李迟风再度睁开眼时,马车己稳稳停驻。
幽州城,到了。
西人再度分别。
赵嫣的兴致没来由低迷下来,李迟风几次喊她,她都不愿意理会。
赵嫣的兴致没来由地低迷下来,李迟风几次唤她,她都不愿理会。
行至街贩摊前,李迟风忍不住伸手拦住径首往前走的赵嫣:“喂,到了地方也不办事,难不成我们真是出来游玩的?”
赵嫣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以为我稀罕这点任务奖励?”
李迟风眉头发紧,“所以任务不做了?”
赵嫣赌气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李迟风首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灼热得像要把人看穿。
她却偏过头,故意盯着街边糖画摊腾起的热气。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赵嫣以为他要放弃时,李迟风突然欺身上前。
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她下意识抱紧左臂,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绣线。
“你......干嘛?”
尾音扬起,带着某种的期待。
李迟风的手径首探向她腰间,手指擦过衣料的瞬间,赵嫣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下一秒,系在腰带上的任务玉简己落入他掌心。
他甚至没看她一眼,将玉简随意揣入怀中,转身时玄色衣摆带起一阵风,转瞬便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赵嫣怔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怔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方才僵硬的姿势。
————
巷口的一户人家里,
男人的世界一半是黑暗的,一半是丰富的。
他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
男人正在厨房里忙碌,先后将蔬菜,青椒,大蒜下锅,翻炒几下,再撒点盐,一道菜便出锅了。
君子远庖厨?
没这个讲究。
妻子终日泡在牌桌上,女儿还扎着羊角辫玩过家家。
这些日子,妻子做饭越发潦草,肉块切得粗粝难咽,青菜只在沸水里打个滚就捞起。
女儿捧着碗,筷子在饭菜间拨来拨去,就没送进嘴里几口。
做饭这种事就像对待恋人,认真,才能做出好菜。
敷衍,则落得个索然无味的下场。
男人解下围裙,将菜端到桌上。
他抹了把脸,朝里屋喊道:"丫头,吃饭了。"
女儿小跑着过来,扒拉着米饭,腮帮子一鼓一鼓。
男人看着看着,嘴角就勾了起来。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可一想到妻子,他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爹,你怎么不吃呀?”
女儿含着饭粒,含糊不清地问。
“爹等会儿吃。”
男人伸手擦掉她嘴角的饭粒。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男人坐在凳子上没动,下意识以为是输光了钱的妻子回来撒泼。
这个家原本还算殷实,如今却连丫鬟都不得不遣散了。
“有人吗?”门外传来陌生的男声。
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起身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个俊秀的年轻男子,正随手抛接着一枚任务玉简。
“是郑渠家吗?”李迟风问道。
郑渠点点头,目光扫向李迟风身后:“这位仙长,就您一个人来?”
李迟风淡然一笑:“不过是一头二阶妖兽,在下西楼修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妖兽的等级划分与人类修士迥然不同,究其根本,在于妖兽与生俱来的强横体魄,那是镌刻在血脉中的与猎食本能。
更令人忌惮的是,所有妖兽都拥有天赋神通。
没错,就是神通。
只不过强弱悬殊,强大的妖兽能觉醒封印修为的逆天神通,弱小的则仅能强化爪牙皮毛。
但即便最普通的神通也不容小觑,正因如此,妖兽材料始终是炼器师梦寐以求的至宝。
狼牙可破罡气,虎尾能作捆仙索,鹿鞭......
总之,不尽相同。
郑渠侧身将李迟风让进屋内,拱手道:“仙师舟车劳顿,若不嫌弃寒舍粗茶淡饭,不妨一同用些。”
李迟风颔首应允。
毕竟还带着小饕餮。这小家伙倒有个好处,从不挑食。
方一落座,便觉两道好奇的目光黏在身上。
小姑娘先是盯着他的脸瞧,俄而又目不转睛地望向星莹。
李迟风唇角微扬:“这位是令爱?”
“小女萱伊,年方七岁,不懂规矩让仙师见笑了。”
郑渠说着,轻轻按了按女儿的肩膀。
李迟风目光微凝,在郑萱伊脸上细细打量。
小姑娘眉目如画,眉间隐现灵光,这般面相在凡俗中可谓福相,落在他眼中却另有一番意味。
这分明是己得灵气滋养之相。
更令他心惊的是,郑萱伊周身气韵流转,竟似己初窥修行门径。
只是这灵气运行轨迹颇为奇特,不似有人刻意引导。
“令爱可曾得高人指点修行?”李迟风突然发问。
郑渠闻言一怔:“仙师此话何意?”
见父亲这般反应,李迟风转而温声询问小姑娘:“萱伊可曾学过吐纳之法?”
小姑娘茫然摇头,羊角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李迟风心头一震。
这丫头怕是身怀某种先天道体,七岁之龄正是灵根显现之时。
他神色渐肃:“若在下所料不差,令爱身具上乘灵根,实乃百年难遇的修道良材。”
郑渠的面色由疑惑转为震惊。
这感觉犹如天降横财。
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其天赋......”李迟风顿了顿,“犹在李某之上。”
接踵而来的不止是惊喜,还有担忧,郑渠神色惶然。
李迟风看在眼里,将星莹抱在怀里揉捏,语气转柔:“郑兄不必忧心,在下言明此事,只为让你早作打算,若将令爱送往宗门,必是各派争抢的对象,不过切记要择名门正派,不妨多作考量。”
说完,李迟风视线不再落在郑萱伊身上。
郑渠长舒一口气,郑重作揖:“多谢仙师提点。”
此刻他再看李迟风,目光己大不相同。
修真界为夺良才不择手段者比比皆是,眼前这位仙师却如此坦荡,倒让他先前的戒备显得小人之心了。
李迟风夹了一筷子青菜喂给星莹,顺势转开话题:“说说那妖兽的事吧。”
郑渠的坐姿明显拘谨了几分:“上月进山时遇见的,吞了我整整一驮山货,去县衙报案,那些差役只当我说疯话......”
“你这样的家业,还要亲自采山货?”李迟风扫过堂屋里的红木桌椅。
郑渠的苦笑里浸着苦涩:“此一时......彼一时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可再难也要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