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如同天河倒倾,疯狂地冲刷着上海滩。夜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才能短暂地照亮这被水幕笼罩的绝望世界。通往吴淞口的道路上,积水成河,泥泞不堪。一辆黑色的林肯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在风雨飘摇中疾驰,车轮碾过水洼,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浪。
车内,林疏影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雨水疯狂地拍打着前挡风玻璃,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线一片模糊。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背叛的愤怒、拯救的急切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贴身藏着的仿羊皮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口。“烛龙”叛变的铁证!怡和洋行张奎的勾结!“归墟”的陷阱!这些信息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结论:靳云深去了吴淞口!他正一步步走向敌人为他精心准备的坟墓!而自己传递出去的情报,很可能就是最后推他入深渊的那只手!
“再快!再快一点!”林疏影对着油门猛踩,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她必须阻止他!必须告诉他真相!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与此同时,吴淞口外海,“燕矶礁”附近水域。
狂风卷起数米高的巨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黑色山峰,咆哮着、翻滚着,狠狠砸向海面。一艘伪装成破旧拖网渔船的接应船,在惊涛骇浪中如同一片脆弱的枯叶,剧烈地颠簸起伏,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暴的大海撕成碎片。
靳云深站在狭小潮湿的驾驶舱内,浑身早己湿透,冰冷的海水混合着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左肩的枪伤在剧烈的颠簸和刺骨的寒意中,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腕表那缓慢跳动的秒针上,以及前方那一片被风雨和黑暗吞噬的海域。
丑时初刻!
时间到了!
“信号灯!”靳云深的声音嘶哑而有力,穿透风浪的咆哮。
一名队员立刻举起那盏特制的防水信号灯,幽绿色的光束刺破浓重的雨幕,射向预定的方向——三短一长,再两短!“归巢”呼叫!
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
回应他的,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怒吼,和狂风凄厉的呜咽。海面上,除了翻滚的黑色波涛和偶尔闪过的惨白浪花,空无一物!
“海龙号”没有出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靳云深的脊椎窜上头顶,比这海上的寒风更加刺骨!计划泄露了!“海龙号”要么被拦截,要么…己经遭遇不测!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撤!立刻调头!全速撤离!”靳云深当机立断,厉声嘶吼!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悸。陷阱!这是彻头彻尾的陷阱!敌人不仅知道“归巢”,还精确地掐断了他们的后路!
然而,就在这命令下达的瞬间!
“轰——!!!”
“轰——!!!”
“轰——!!!”
三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撕裂了风雨交加的夜空!橘红色的火球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渔船左舷、右舷和正前方不足百米的海面上猛烈炸开!冲天的水柱夹杂着灼热的弹片和浓烈的硝烟味,如同巨人的手掌,狠狠拍打在脆弱的船体上!
渔船被巨大的冲击波掀得几乎要倾覆!木质船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玻璃窗瞬间粉碎!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从破口处疯狂涌入!
“炮击!是军舰!小日本的驱逐舰!”瞭望员发出绝望的嘶喊,声音被爆炸的余波撕扯得支离破碎!
三束刺眼得如同白昼的强力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凝视,从三个方向精准地、冷酷地射来,将小小的渔船牢牢锁定在惨白的光圈中心!光芒中,三艘涂着深灰色海军迷彩、悬挂着刺眼膏药旗的日本海军驱逐舰的狰狞轮廓,如同从地狱深渊浮出的海怪,在狂暴的海浪中若隐若现!黑洞洞的主炮炮口、密集的副炮和重机枪,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八嘎呀路!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否则,格杀勿论!”高音喇叭里传来生硬而傲慢的中文吼叫,伴随着重机枪“哒哒哒哒”的恐怖扫射声!密集的弹雨如同金属风暴,扫射在渔船周围的海面上,溅起一排排死亡的水花!
完了!靳云深的心彻底沉入冰海!力量对比悬殊到令人绝望!对方是钢铁巨舰,是训练有素的帝国海军!他们这艘小渔船,在对方眼中,连玩具都算不上!
“狗日的小鬼子!跟他们拼了!”一名年轻队员被这赤裸裸的屠杀激得双目赤红,怒吼着举起手中的步枪!
“趴下!蠢货!”靳云深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扑倒!
“噗噗噗噗!”一长串炽热的机枪子弹几乎贴着他们的头皮呼啸而过,将驾驶舱仅存的木质舱壁打得千疮百孔,木屑横飞!
绝望!无边的绝望笼罩了所有人!突围?在驱逐舰的炮口和探照灯下,无异于痴人说梦!投降?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和屈辱!
“头儿!怎么办?!”灰隼嘶吼着,脸上混合着海水、汗水和血水(被碎片划伤)。
靳云深死死盯着那三艘如同山岳般压迫而来的驱逐舰,眼中是困兽般的赤红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不能坐以待毙!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混乱的环境——狂风!巨浪!雨幕!还有靠近岸边那一片更加复杂、布满暗礁的浅水区!驱逐舰庞大的身躯在那里会受到限制!
“听我命令!”靳云深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压过风浪和枪炮声,“所有火力!压制左翼那艘最近的敌舰!吸引其注意力!舵手!给我把船头对准三点钟方向!全速!冲进前面的礁石区!利用暗礁和风浪甩开他们!快!”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九死一生的豪赌!
残余的行动队员们爆发出最后的血勇,依托着残破的船舷,集中火力向左翼那艘试图靠近登船的驱逐舰猛烈开火!子弹打在钢铁舰体上,迸射出点点火星,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却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和部分火力!
渔船残存的引擎发出最后的悲鸣,喷吐着浓烟,在舵手拼死的操控下,艰难地调转船头,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那片被风浪和黑暗笼罩的礁石带,绝望地冲去!船体在巨浪中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散架!
“砰!”黑色林肯轿车一个剧烈的甩尾,冲上了老炮台废墟旁泥泞的山坡,车轮在湿滑的泥地里疯狂打滑,最终猛地撞在一块半埋的条石上,停了下来。引擎盖冒出阵阵白烟。
林疏影顾不上查看车况,一把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瞬间将她浇得透心凉。她抓起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强光手电筒,踉跄着冲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炮台的制高点。狂风几乎要将她掀飞,雨水模糊了视线,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她心中只有那如同地狱般的海面!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断壁残垣,不顾碎石划破手掌的疼痛,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不顾一切地向炮火轰鸣的方向望去!
视线被狂暴的雨幕和翻腾的海浪严重阻碍。但就在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与毁灭的光影中,她看到了!
刺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触手,在海面上疯狂扫荡!
炮弹爆炸的橘红色火球不断闪现,每一次亮起,都映照出那三艘庞大驱逐舰的狰狞轮廓!
而在那死亡光圈的中央,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渔火,正被狂暴的火力网和冲天的水柱疯狂撕扯、吞噬!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靳云深!他就在那里!他还活着!还在抵抗!
林疏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那点渔火,在钢铁巨兽面前,随时可能熄灭!
望远镜的视野里,那艘小渔船正拖着浓烟,如同扑火的飞蛾,绝望地向着岸边礁石带的方向猛冲!而一艘驱逐舰正加速逼近,侧舷的炮口和机枪疯狂喷吐着火舌,死死咬住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疏影看到渔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她也能认出那挺拔的身姿)似乎被爆炸的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动作明显迟滞了一下!
“不——!”一声凄厉的、饱含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呼喊,冲破林疏影的喉咙,却被狂暴的风雨瞬间撕碎!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能引开敌人一瞬间的注意力!为靳云深争取一线生机!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她猛地从断壁残垣后站起身,不顾自己完全暴露在风雨和可能的岸上监视者视线下!她将强光手电筒的光束开到最大,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毕生的勇气,朝着海面上那艘正在疯狂倾泻火力的驱逐舰方向,拼命地、有规律地摇晃起来!
三短!一长!再两短!
三短!一长!再两短!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信号——那个属于“SS-1027”文件编号的简化节奏!那个曾在舞会书房里被靳云深问起、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被他理解的求救(或警示)信号!手电筒的光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穿透黑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看!岸上!有信号!”驱逐舰上,一名负责瞭望的日军水兵似乎发现了异常,指着山坡方向大喊。
果然!那艘正在追击渔船的驱逐舰火力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和分散!探照灯下意识地向山坡方向扫了一下!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被逼入绝境的渔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引擎发出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一声怒吼!船头猛地一摆,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一条受伤却依旧凶悍的海蛇,擦着驱逐舰凶猛的火力边缘,险之又险地冲进了那片礁石林立、风浪更加狂暴的浅水区!
“八嘎!追上去!不能让他们跑了!”驱逐舰上传来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咆哮!但它庞大的身躯在布满暗礁的浅水区行动受限,只能在外围徒劳地用炮火覆盖射击!
“轰!轰!轰!”炮弹在渔船周围疯狂炸响!掀起更加恐怖的水柱!机枪子弹如同金属风暴般扫射着海面和礁石!
“噗嗤!噗嗤!”不断有队员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甲板,又被雨水和海水冲刷殆尽。渔船在密集的火力中发出最后的哀鸣,船体多处进水,开始缓缓下沉!
“保护头儿!”一名队员嘶吼着用身体挡在靳云深身前,瞬间被密集的子弹打成了筛子!
“跳船!上岸!”靳云深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知道船保不住了!这是最后的生路!他最后望了一眼山坡上那一点在风雨中顽强闪烁、此刻却突然熄灭(手电筒可能因进水或撞击损坏)的光芒,眼中是无尽的悲恸与感激!林疏影!她暴露了!
仅存的几名队员拖着伤痕累累的靳云深,在渔船彻底沉没前,纵身跳入冰冷刺骨、汹涌翻滚的海水中!他们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向着岸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礁石和乱草丛生的滩涂游去、爬去!
身后,是缓缓沉入海底的渔船残骸,是敌人依旧在倾泻的炮火,是牺牲战友漂浮在海面上的遗体…以及,那彻底消失在风雨和黑暗中的微弱光束。
靳云深挣扎着爬上泥泞湿滑的岸滩,冰冷的泥浆裹满了全身。他猛地回头,望向老炮台的方向,眼中充满了血丝,声嘶力竭地低吼:“疏影——!!!”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风声、雨声,和远处驱逐舰沉闷而令人绝望的炮击声。那束为他指引生路的光,彻底熄灭了。林疏影…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