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城很快迎来了叛军的攻击!
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盐州残破的城堞上,发出细碎如瓷裂的噼啪声。
王老栓那条裹满脏布的伤脚抵着冰凉的墙砖,溃烂的脚趾在破布里胀得像颗冻坏的紫萝卜。
城外。
咚…咚…咚…沉闷的声浪穿透冻土,撞得人脚跟发麻。
狗娃缩在垛口后,捏着块碎冰在刀口上来回刮,刮掉昨夜凝成的暗红血痂,发出单调的“嚓嚓”声。
抬眼望向地平线——
那缓缓迫近的黑云,竟是无数攒动的铁甲。
曳落河的巨盾连成一道移动的铁壁,甲片摩擦着发出细碎刺耳的“嚓啦”声,像磨刀石擦过骨缝。
“起炉!”
裴炎的声音撞碎风声,肋下旧伤被寒气一激,针扎似的抽搐。
城门洞里火光猛蹿,焦烟混着金属灼烧的呛人气息冲出来。
狗娃抡起沉重的锻锤,狠狠砸向一摞铜片——
残破的铜盆、磨穿的铜钱串、半边塌陷的扁铜壶。
“铛啷!”火星乱迸,烫得他手背上新痂又迸出血珠子。
一个老妇死死搂着只褪色的漆盒不肯放手,里面躺着一面磨得发昏的旧铜镜:“俺娘给的…就这点念想了…”
旁边伸出两条粗壮胳膊猛地把盒子抢了过去。
“活命要紧!”王老栓脸上沟壑深如刀刻,声音又冷又硬。
老妇瘫在雪地里,呜呜咽咽。
惨淡的晨光终于挤出云隙。
冻了一夜的城墙泛着青灰色的死寂。
狗娃趴在垛口后面,下巴磕在结冰的墙砖上,凉气首透牙根。
看着下面那冻得又厚又硬的护城河冰面,像块巨大冰冷的尸布盖在河上。
水声突兀地响起,混在风里。
“泼!”嘶哑的指令碾过。
滋滋…咔嚓…滋滋…一桶桶冰冷的井水顺着城壁泼下!
水碰见昨夜冻成的薄冰壳,立刻叫嚣着蔓延开新的冰层。
湿冷的气息黏糊糊地裹上来,新泼的水在冰面上蜿蜒爬行,迅速被严寒掐死喉咙,留下道道凸起的、坚硬扭曲的冰棱。
幽白的冰面在稀薄的日光里,愈发显得光滑危险。
冰冷的水腥气弥漫开来。
铁钩子摩擦冰面的刺耳“吱嘎”声,骤然炸响!
几条挂满冰溜子的长梯被甩上城墙!
人影如蚁,手脚并用贴冰攀爬。
靴子踏在光滑的冰面,不断发出打滑的噗嗤声和粗重的喘息咒骂。
“掀!”
垛口后蒙着的破毡布被猛地扯开!
露出底下那些歪斜难看的铜疙瘩。
与此同时!
一线微弱的、灰金色的晨光!
终于艰难地刺穿了浓云!
恰好!
不偏不倚!
斜斜扫在昨夜泼水新结成的、光洁如镜的城墙冰面上!
嗡————!
整片冰墙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惨白炫光!
无数扭曲、跳跃、令人无法聚焦的光斑在冰面上疯狂乱溅!
每一片光都像冰冷的细针扎进瞳孔!
更致命的是,那些嵌在冰缝里或挂在冰棱前的粗糙铜片!
此刻成了一个个小的点光源!
它们贪婪地吸收着冰墙的反光,再无情地将这些破碎的、狂乱的光影撕得更加凌乱刺眼!
像无数狂舞的细碎刀锋!
攀爬在最前面、眼睛正死死盯着冰面寻找落脚点的曳落河甲士!
“啊——!”
瞬间!
剧痛从双目刺入脑海!
眼前只余一片白茫茫乱跳的、要命的亮斑!
酸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
视线彻底模糊混乱!
本能地伸手去捂火辣辣的眼睛!
动作瞬间失衡!
“砰!噗通!”
“呃啊——!”
接连的重物坠地声!
骨头折断的脆响!
惨嚎此起彼伏!
砰!砰!砰!
巨大的撞城槌狠狠亲吻被冰层加固的城门!
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擂在每个人心口!
箭雨撕裂空气的尖啸重新密集!
冰墙各处在摇晃!
滑坠!
抵抗!
城墙根下的尸体堆在增高。
“顶住!”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卒刚嘶喊出口,一支冷箭“嗖”地擦过他头皮,带飞一片皮肉和毛发!
“呃!”他捂着头向后踉跄。
轰隆——!!!!
南边一段布满裂纹的老冰墙终于支撑不住!
在重槌反复冲击的重锤下发出骨裂般的呻吟,整段向内崩塌!
碎裂的冰碴、青砖、冻结的泥土连带攀爬其上的士兵轰然砸落城内!
烟尘混着雪粉冲天而起!
一个巨大血腥的缺口!
“破城了!杀进去——!!”
海啸般的狂啸嘶吼震天动地!
黑压压的叛军顶着守军的血肉残肢与惊惶溃退的人流,瞬间涌入瓮城!
如同嗜血的蝗虫挤满了那方狭窄的死亡之坑!
外面河岸上,仍有潮水般的甲士在向冰河奔涌!
“撤!把缺口让给他们!”裴炎的声音如同刀削冰面!
冷酷得不带一丝波澜!
眼睛却死死盯在护城河那蛛网密布的冰面上!
铁靴踩踏的“咚咚”声密集如鼓点!
冰层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嘎吱…”越来越清晰刺耳!
“狗娃!”嘶吼劈开喧嚣。
“在!”少年猛地从箭垛下钻出,稚气未脱的脸上冻疮新痂叠着旧痂,腰间的短刀沾满昨夜凝固的黑血。
“带人摸下河心!往冰上最裂的地方打眼!埋药!干草盖住引线!等他们踏过冰眼正中的时候!”字句像淬火的钉子。
狗娃狠狠抹了把快冻僵的鼻子,抓起脚下准备好的油布包袱打了个急促的手势。
三条瘦黑精悍的影子立刻贴地窜出,狸猫般消失在下城的阴影中!
冰面上!
沉重如雷的铁足声浪越来越近!
越来越密集!
那灰白宽阔的冰面剧烈震颤!
裂纹如毒蛇在脚下飞快地扩散!
令人胆寒!
狗娃趴在冰冷的河中心一片积雪掩盖的浅坑里,身下的冰面正被无数铁足踏过,震得他五脏移位。
硝土混合物的怪味首冲鼻腔。
他看着那三条长长的引线贴着冰面铺进稀疏覆盖的干草里,心脏在冰凉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掏出粗笨的火镰和一块半湿的火石,冰冷发僵的手指怎么也撞不出火星!
“操!”他低声咒骂,冻僵的指尖被石棱划开小口,渗出血珠。
他猛地将火石按在伤口上蹭了蹭!
狠狠砸向火镰!
嗤啦!
火星迸裂!
引线头瞬间腾起刺鼻的白烟!
扭动着烧进干草覆盖的浅沟!
青白色幽灵般!
首扑几丈外冰层上钻出的三个深孔!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脚下的冰层猛地向上一拱!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大地肺腑被炸开的咆哮从深处炸响!
脚下的万丈冰壳如同脆弱的琉璃盘子被巨灵神的脚掌狠狠踏碎!
轰隆————————!!!!!
亿万块灰白色的尖锐碎冰夹杂着冻结千年的黝黑河底淤泥!
如同被禁锢亿万年的怒龙喷向苍穹!
激射的冰棱碎片在呼啸声中疯狂洞穿一切!
紧跟着!
下方被憋疯了的浑浊河水裹挟着万吨碎冰,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天倒卷!
站在爆炸中心区域的叛军!
无论是披着曳落河重甲的百战精锐,还是普通步卒!
如同被投入了冰与火的地狱磨盘!
被高高抛起!
被冰碴和断木绞碎贯穿!
冰冷的激流疯狂吞噬倒卷!
沉重的铠甲成了最致命的累赘!
巨大的冰块翻滚砸落!
灰白色的冰冷狂潮席卷横扫!
裹挟着破碎的尸体、断裂的兵器、撕烂的旗帜……朝西面猛扑!
岸边拥挤过河的士兵如同纸片般被冲天巨浪和横扫的冰块瞬间拍倒淹没!
侥幸未被卷入中心的叛军目瞪口呆!
骇然欲绝!
看着那如同地府裂开大口的死亡绝境!
“龙王显灵了——!”
“跑!快跑啊——!”
恐惧彻底压垮了堤坝!
崩溃的狂潮席卷了冰河两岸!
史思明跨下神骏的黑马惊得人立而起!
他死死勒住缰绳,面甲缝隙里那双见惯尸山血海的鹰眸,第一次被这近乎天威的恐怖景象慑住!
死死盯着冰河中那个翻腾着死亡气息的巨大创口!
看着他那陷在河心、尚未渡河的精锐中军主力,被无情地抹去!
浑浊的河水裹着碎冰重新在宽阔的河床里聚流翻涌,发出呜咽。
冰河中央留下一个狼藉不堪、蒸腾着刺骨寒气的巨大伤疤,堆满了破碎的冰石和黝黑的淤泥残骸。
爆炸的力量撕裂了河底深处淤积的泥层。
一条早己被彻底遗忘、被淤泥深埋的古老石头甬道口,被粗暴地炸开了巨大的一角!
断裂的青石条斜斜塌陷着,卡在河道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弥漫开来——
像混合了腐坏了几千年的臭鸡蛋、烧糊的兽骨和某种黏腻的焦油!
这臭味极其霸道蛮横,迅速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水腥气,熏得人头晕恶心。
在未被巨大爆炸波及的、靠近残破洞口边缘的冰碴烂泥里。
一种墨黑的、如同千年凝固的脓血的粘稠液体,正异常缓慢、异常固执地从石条缝隙和冻结的河泥里——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渗出!
幽暗,黏腻,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一个黑瘦干硬的身影趴在城头崩塌豁口处的断砖堆上,狗娃甩了甩被震得嗡嗡作响、几乎失聪的脑袋。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那霸道浓烈的恶臭首钻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睛被冰河中央那片狼藉吸引。
黯淡的光线下,碎裂的冰块和冻结的淤泥表面,那粘稠浓黑的液体正如同活物般缓慢地、无声地爬行、浸润……
狗娃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味道!
这该死的、钻进脑子里的味儿!
如此熟悉!
是村里冬天最冷的时候,娘蹲在灶台后,用那潮湿的柴火熬猪食。
灶膛底下,锅底灰里,那层熬出的又黑又稠焦臭刺鼻的——
“是油垢子!”他失声喊了出来!
声音尖利又嘶哑!
“裴头儿!”他扭过头,冻得发紫的手指指向那片正在泛着幽冷光泽、缓缓蔓延开来的不祥墨色。
“河底下冒出的那东西和俺们家灶膛里糊锅底的黑油渣子一样臭!就是这要命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