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率军南下洛阳后,晋阳城虽然表面上依旧是并州的治所,但实际上己经失去了主心骨,显得有些外强中干。城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关于洛阳的各种消息,如同瘟疫一般,在街头巷尾悄然传播。
有人说,董卓进入洛阳后,放纵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人说,他废立皇帝,鸩杀太后,残暴不仁;还有人说,洛阳城内血流成河,百姓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却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恐怖与血腥,让晋阳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整日提心吊胆。
与城外的惶恐不安相比,李乾府邸的书斋内,却显得相对宁静。窗外,府中的仆妇们正在组织一些流离失所的流民妇女,在院子里支起几口大锅,熬煮着稀薄的粥水。这是李乾的夫人,也就是李婉的舅母出的主意,虽然只能解一时之饥,却也能稍微缓解一下流民们的困境。
锅灶里柴火噼啪作响,淡淡的米香混合着流民们低声的交谈与叹息,飘进了书斋的窗户,构成了一幅乱世之中的浮世绘。
书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李乾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一卷厚重的竹简,正是儒家经典《春秋左氏传》。吕渊跪坐在书案对面的蒲团上,腰杆挺得笔首,神情专注,脸上没有了往日练戟时的坚毅,多了几分求知的认真。他面前的小几上,也摊开着一卷相对较新的简书。
“今日,我们读‘弭兵之会’。”李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竹简上那些古老而苍劲的文字,“周灵王二十六年,宋国大夫华元、向戌,见晋楚争霸,战火连绵,百姓遭殃,于是奔走于两国之间,欲止天下兵戈,使诸侯盟誓,息兵养民,史称‘弭兵之会’。”
吕渊认真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满是疑惑:“师父,弭兵……就是不打仗了吗?那为什么现在天下还在打呢?而且……好像打得更凶了。”
李乾看着弟子清澈却又充满困惑的眼睛,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院子里那些食不果腹、面黄肌瘦的流民。
“渊儿,”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弭兵之会,是古圣先贤的理想,是天下苍生的期盼。华元、向戌二位大夫,心怀仁念,欲救万民于水火,其心可悯,其志可嘉。”
他顿了顿,拿起案头的一枚镇纸,重重地压在竹简上,仿佛要将那些理想主义的文字压进现实:“然,你需记住,这是乱世!在这乱世之中,仅有仁心,如同赤手空拳面对豺狼虎豹,不仅救不了人,连自己也要被吃掉!”
“欲行仁政,先需霸术!”李乾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手中无剑,便不能言和;手中无戟,便不能护民!无锋之戟,何以护佑你想守护之人?无霸之仁,何以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立足?”
吕渊似懂非懂地听着,“霸术”与“仁心”这两个词在他小小的脑海中不断碰撞,如同冰与火,让他感到困惑,却又隐隐觉得师父的话里蕴含着某种重要的道理,关乎他手中日益沉重的铁戟,关乎他未来的道路。
就在这时,书斋的窗棂外,传来了院中流民妇女们低低的交谈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你们听说了吗?洛阳……董太师……把袁太傅一家……满门都抄斩了……听说人头都挂在城门上示众……好几天了……”
“……何止啊!我还听说,宫里的宫女……还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都被西凉兵给……给糟蹋了……作孽啊……老天爷怎么就不开开眼呢……”
“……赋税又加重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老家是司隶的,听同乡说,那边己经开始……开始易子而食了……呜呜……”
这些细碎的、惊恐的、饱含着血泪的言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书斋内短暂的宁静,也清晰地传入了窗内每个人的耳中。
正在窗边安静地帮舅母整理、织补军衣的李婉,己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听到这些话,小手猛地一颤,一根细长的绣花针“噗”地一声扎进了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她却顾不得疼痛,小脸瞬间变得煞白,紧紧咬着下唇,将那些骇人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她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深深的悲哀,仿佛无法想象,在那个遥远的帝都洛阳,竟然发生着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她悄悄抬眼,望向书斋内正凝神思索的吕渊,眼神复杂难明,既有担忧,也有一丝茫然。
书斋内,李乾也听到了窗外的议论,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眼神中怒火翻腾,却又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抓起案几上另一卷崭新的、抄录着辞藻华丽的《洛阳赋》的竹简。那赋中描绘了洛阳的繁华盛景,文风瑰丽,读来令人神往。
但此刻,在李乾眼中,那些华丽的辞藻却显得如此虚伪和讽刺。他看也不看,“嗤啦”一声,竟将那卷竹简狠狠撕成了两半!
竹片纷飞,散落在书案上和地面上。
吕渊被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李乾将破碎的竹简掷于地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微微颤抖:“看看!渊儿,你看看!这便是如今的帝都!这所谓的华章美赋,粉饰的是何等的人间魔窟!”
他指着地上破碎的竹简,又指向窗外流民们聚集的方向,语气沉痛地说道:“这,就是你必须要看清的现实!这,就是为何我要告诉你,霸术与仁心,缺一不可!若没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何来悲天悯人的仁心?若只有匹夫之勇,又如何行那救济天下的仁政?”
书斋的角落里,一张矮几上平铺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清晰地标注着司隶、洛阳、凉州、陇西等各地的局势。一个个红色的箭头和标注,如同狰狞的伤疤,遍布在中原大地上,诉说着战火的蔓延与百姓的苦难。
窗外,流民们的粥棚正冒着微弱的白气,与书斋内弥漫的竹简墨香、破碎的文学理想以及窗外传来的乱世悲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沉重而混乱的时代序曲。
吕渊的目光,从地上破碎的《洛阳赋》,移到羊皮地图上那个被朱砂重重圈注的“洛阳”二字,又望向窗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他小小的拳头,在案几下悄悄地、紧紧地握了起来。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师父让他读的,不仅仅是竹简上的文字,更是这眼前活生生的、残酷的乱世之书。而这本书的启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