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墨汁，沉沉地裹挟着意识。骨髓深处那烧红的钢针还在疯狂攒刺，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的灼烧感己化为一片焦枯的沙漠，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杨过蜷缩在冰冷的硬板上，破碎的呻吟断断续续从干裂的唇缝间溢出，又被窗外永不止歇的、如同巨兽濒死哀嚎般的风涛声无情吞没。
就在这无边痛苦的深渊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冰凉气息，悄然钻入他灼热的鼻腔。
那不是咸腥的海风，也不是房中陈旧的木头潮气。那是一种极其清冽、仿佛凝集了寒潭深处精华的冷香，丝丝缕缕，异常顽强地穿透了高热浑浊的空气，像一根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烧得滚烫的意识。
这气息……不是幻觉！
杨过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如同隔着碎裂的毛玻璃。昏黄的油灯早己在某个他昏沉过去的时刻熄灭，唯有一线黯淡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月华的微光，从紧闭的门扉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吝啬地涂抹在床榻前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惨白的细线。
就在那道惨白光线边缘的阴影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形状规则的物件，安静地卧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
那清冽到几乎刺痛神经的冷香，源头正是它。
杨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的起伏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但他全然不顾。一股强烈到近乎痉挛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驱使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着，一点一点，艰难地探向那个散发着奇异冷香的源头。
指尖终于触到了！
冰冷！坚硬！光滑！
那物件触手生寒，质地细腻如玉，却又比玉石更冷冽通透。它被仔细地系在一块折叠整齐的、略显粗糙的暗黄色麻纸上。
杨过的手指因高热的颤抖和内心的激荡而显得笨拙不堪。他摸索着，将那物件连同那张粗糙的纸一起抓了过来，紧紧贴在因高热而滚烫的胸口。冰寒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里衣，激得他浑身一颤，混沌的意识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清醒了几分。
他迫不及待地借着那门缝透入的微光，低下头，看向手中之物。
那是一只小巧的水晶琉璃瓶。瓶壁薄得不可思议，剔透如冰，在微光下折射出冰冷纯净的光晕。瓶身线条简洁流畅，毫无瑕疵，唯有瓶底一处，隐约可见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天然纹路。瓶口被一小块同样剔透的琉璃严丝合缝地封住。
瓶中，盛装着大半瓶碧绿色的粘稠药膏。那碧色极其纯粹深邃，宛如凝固的寒潭春水，又似初春最嫩柳芽的魂魄所聚。正是这药膏，散发着那沁人心脾、令人神魂为之一清的奇异冷香！
杨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旋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如此精妙绝伦、价值连城的琉璃瓶！如此神异清冽的膏药！绝不是这桃花岛上寻常之物！
一个名字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劈开他混乱的脑海——黄蓉！
只有她！只有这位心思缜密、手段通天的桃花岛主母，才可能拥有如此奇珍！是她派人送来的？她知道了什么？是昨夜郭芙……还是更早？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股强烈的排斥和恐惧，想要将手中的琉璃瓶连同那张粗糙的麻纸狠狠扔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是裹着蜜糖的致命毒药！是黄蓉那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目光的延伸！
然而，就在他因激动和恐惧而手指痉挛，几乎要脱手的前一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张同样抓在手中的、垫在琉璃瓶下的粗糙麻纸吸引了过去。
纸上，有字。
借着那惨淡的微光，他看清了。字迹稚嫩潦草，笔画歪斜，像是匆匆忙忙用炭条之类的硬物划上去的，甚至有些笔画因为力道不均而显得有些断续坑洼。总共只有三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力气和决心：
药非窃
杨过的动作骤然僵住！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中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化为奔腾咆哮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西肢百骸！
药非窃！ 药非窃！
这三个笨拙、潦草甚至有些丑陋的字，像一个沉重的、充满爆炸性的谜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他混乱的意识里！
不是黄蓉！至少不是黄蓉首接派人送来的！
是郭芙！
那个骄纵、任性、对他充满鄙夷、昨日还因锦囊撕裂而恨不得将他撕碎的郭芙！昨夜那个模糊的、消失在门缝黑暗里的嫩柳色身影！
是她！是她塞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是她送来了这装在神仙琉璃瓶里的奇异膏药！是她留下了这三个字——药非窃！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是在澄清这药膏的来源？还是在影射……影射他被人反复指控的“偷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杨过。他攥紧了那只冰冷光滑的琉璃瓶，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瓶中药膏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却再也无法带来片刻的清明，反而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的思绪深处。
窗外，海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咆哮，如同命运沉闷而执拗的脚步声。那枚被深埋礁石之下的玉环，那块被塞进他滚烫掌心的暗青石头，此刻仿佛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发出了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共鸣。杨过死死地盯着掌心那三个炭条写就的拙劣字迹，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世界的根基仿佛都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无声的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