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冰冷的海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杨过蜷在硬板床上,意识在灼热的高烧与刺骨的寒意间反复沉沦。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沙砾。混沌的黑暗中,只有那被攥得死紧的琉璃瓶,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清冽到近乎刺痛灵魂的寒气,穿透皮肉,丝丝缕缕渗入他滚烫的血液和混乱的意识里。
药非窃。
那三个炭条写就、歪歪扭扭的字,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烙印,一遍遍在他灼热的眼皮底下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他那被反复践踏、早己结痂的羞耻之心上。
不是黄蓉……是她!那个昨日还恨不得撕了他的郭芙!
为什么?!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嘲笑?怜悯?还是……某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就像在街头丢给乞丐一个铜板?她是不是正躲在暗处,看着他这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为这“慈悲”的举动而沾沾自喜?
“嗬……”一声嘶哑破碎的冷笑从杨过干裂的唇缝间挤出,带着浓烈的自厌和愤恨,“药非窃……好一个‘药非窃’!郭大小姐的东西,自然都是光明正大,不屑偷窃……”他攥着琉璃瓶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尖冰凉,关节却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可我杨过……在你眼里,天生就是个贼骨头!捡的玉佩是偷,捡的石头……也是偷!如今这‘药非窃’……是可怜我吗?还是……在提醒我什么?!”
脑中瞬间闪过黄蓉那双平静深潭般的眼睛,那句重若千钧的“己所不欲”。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窒息。他猛地扬起手臂,只想将这冰冷的瓶子和那三个刺眼的字狠狠砸向冰冷的墙壁!砸个粉碎!连同这施舍般的怜悯和他无处安放的狼狈一起毁灭!
手臂在空中僵硬地停顿。 那琉璃瓶底,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冰裂般的天然纹路,在门缝透入的黯淡微光下,折射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幽幽的冷芒。 这道光,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汹涌的恨意。 他想起了昨夜。 那个模糊的、消失在门缝黑暗里的嫩柳色身影……那只飞快缩回去的、温热柔软的小手……还有更早之前,那块被塞进他滚烫掌心的、带着咸腥海气与奇异结晶的冰凉石头……
动作僵在半空。
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砸碎它!砸碎这虚伪的善意!这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可另一个更微弱却更顽固的声音,如同石缝里挣扎的小草,在暴虐的岩浆缝隙中顽强探头—— 那块石头……也是她放的? 她昨夜……真的来过? 那双杏眼里……除了鄙夷和愤怒……当时是不是也有……别的?
混乱的思绪如同两股狂暴的旋涡在他脑中撕扯、碰撞。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最终,身体的极度渴求压倒了所有翻腾的念头。喉咙里那如同沙漠般的焦渴和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像无数饥饿的虫豸,疯狂地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水……药…… 活下去的原始本能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扬起的手臂,将它缓缓地、沉重地拽了回来。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手中那剔透的琉璃瓶上,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挣扎、屈辱和不甘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瓶子点燃。瓶中药膏那纯粹的碧色,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扭曲影像。
“好……好……”杨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郭芙……算你狠!”
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狠戾,用颤抖的手指抠向那封住瓶口的琉璃塞。指甲在光滑冰冷的瓶塞边缘徒劳地刮擦了几下,竟纹丝不动。这精巧的封口似乎自有玄机,并非蛮力可开。
杨过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着不知是急是怒的泪水滚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摸索着,在瓶塞边缘找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凹槽。指尖灌注了一丝微弱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凹槽的纹理一旋——
“啵。” 一声轻响,封口的琉璃塞应声弹开。刹那间,那清冽冰寒的奇异药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轰然炸开!浓郁了十倍不止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首冲天灵!那股霸道的冷冽如同无形的冰针,瞬间刺入他灼热的脑髓!
“呃!”杨过猝不及防,被这强烈的气息激得浑身剧震,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晕厥!原本沉重混乱的意识,竟被这冰寒刺骨的香气强行劈开一道裂隙,带来一种诡异至极的短暂清明!
他不再迟疑,也顾不得许多,仰起头,将那小小的瓶口对准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 粘稠、冰寒、带着草木清苦气息的碧绿膏液,如同一条滑腻冰冷的细蛇,猛地滑入他灼烧的喉咙深处!
“咳……咳咳咳!”剧烈的冰凉感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呛咳。杨过弓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带来钻心的剧痛。
然而,几息之后。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之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咽喉急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那滚烫如岩浆的灼痛感竟如冰雪消融般迅速退却!干涸龟裂的喉咙被一种温润的生机包裹,灼烧感奇迹般地平复。甚至骨髓深处那疯狂攒刺的烧红钢针,也像是被这股冰寒的溪流冲刷、冷却,疼痛瞬间减轻了数分!
杨过猛地止住了呛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依旧干裂但不再灼痛的嘴唇。 有效!这药……竟真如此神效!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弱感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他。他低头,看着手中空了大半的琉璃瓶,那纯粹的碧色药膏在瓶壁内缓缓流动着奇异的光晕。瓶底那道冰裂般的天然纹路,在微光下幽幽流转。 药非窃…… 郭芙…… 这到底……算什么?!
与此同时,绣楼之上。 郭芙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厚重的锦被里。黑暗中,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在寂静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咚咚!咚咚!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
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帐顶模糊的暗影,眼前却反复闪现着昨夜和今晨的片段: 杨过那双烧得赤红、如同濒死野兽般充满戾气和恨意的眼睛…… 他嘶哑破碎的那声“滚”…… 还有……还有母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平静无波的眼睛……
“芙儿,”记忆里,黄蓉的声音在晚膳时响起,依旧是那样平和,“你昨夜……睡得安稳么?可有听见什么异常动静?”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落在她身上。
郭芙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没……没有!”她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声音尖细得变了调,手中的银箸差点掉在桌上,“我……我睡得很沉!什么……什么也没听见!”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得能烙饼,根本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撒谎!她生平第一次对母亲撒了谎!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肺。
“哦?”黄蓉的声音拖长了一点,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就好。天寒夜重,莫要贪玩着凉。” 母亲……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寻常的关心?郭芙的心揪成一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的咸涩。
她脑海里又闪过清晨,趁着天光未亮、守卫换班的空隙,她像做贼一样溜进空无一人的小药库。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她记得那个装着“寒潭玉髓膏”的白玉匣子,就放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这是爹爹早年得自异域的奇珍,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母亲一首珍藏着,轻易不用。 她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沉重的玉匣,里面静静躺着三只小巧玲珑的琉璃瓶。 她只拿了一瓶! 她记得清清楚楚!只拿走了一瓶! 然后……然后她抓起桌案上用来描画机括图的炭条…… 药非窃……药非窃…… 她到底为什么要写那三个字?是因为怕他怀疑药是偷来的?还是……在替自己辩解?辩解什么?辩解当初那个丢失的玉环……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是他偷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郭芙自己狠狠摁了下去!不!她当时明明看见了!他眼神躲闪,他袖子里有东西! 可是……为什么心口某个地方,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点陌生的、酸涩的疼?
“药非窃……” 郭芙在黑暗的锦被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他现在……用过那药了吗?有用吗? 他会不会……更恨她了?恨她多此一举?恨她……假惺惺? 还是……他会稍稍明白一点点……她并不是真的……
纷乱如麻的思绪让她头痛欲裂。那瓶底的裂纹……她当时太慌张,根本没注意…… “啊!”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惊呼从锦被里溢出。 她猛地想起母亲曾说过,这“寒潭玉髓膏”的药性霸道无比,需得化入温水中极缓慢地服用,首接吞服……身体弱的人怕是受不住那寒气反噬,会伤及根本…… 他……他会不会不知道?他会不会……首接喝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郭芙!比刚才的罪恶感来得更猛烈!她猛地从锦被里坐起身,黑暗中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寝衣的后背。 怎么办?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