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黄药师冰冷的声音落下,陋室内最后一丝犹豫被斩断。海风呜咽着,裹挟咸腥和昨夜未散的血气,从屋顶破洞灌入。
郭靖深吸一口气,蚀毒在肩头疯狂啃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钻心的麻痹与灼痛。他咬紧牙关,牙缝里溢出铁锈般的腥咸,古铜色手臂肌肉贲张,猛地撑住冰冷地面,将沉重的身躯一寸寸艰难抬起。左肩伤口如烙铁灼烧,墨绿毒线在皮下狰狞跳动,几乎爬上脖颈。他不敢看妻子忧虑的眼,更不忍看芙儿惨白的脸。每一步挪动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冷汗瞬间浸透破烂衣衫。他终于踉跄站定,如礁石般挪到床边。
床榻上,杨过无知无觉。胸口被三分归元指封住的区域,赤蓝绿三色罡气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流转不息,如同活着的枷锁。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动着郭靖紧绷的神经。他俯身,动作艰难却平稳,粗壮有力的双臂穿过少年腋下和膝弯,小心将他托起。少年身体冰凉,轻得惊人,那禁锢在胸腹间的恐怖存在,如同随时引爆的毒雷,沉沉压在他臂弯。
“靖哥哥……”黄蓉虚弱唤道,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忧惧。
“有我。”郭靖声音嘶哑,却如磐石。他抱着杨过转身,目光扫过妻子惨白却强撑的脸,落在草席上昏迷的女儿身上。芙儿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因剧痛而微微抽搐。郭靖的心猛地一缩,移开目光。
柯镇恶早己上前,枯瘦却沉稳的手将郭芙连同草席一起抱起。少女在他怀中显得格外纤细脆弱,焦黑左臂和包扎严实的右手触目惊心。他肥胖身躯因重负微晃,铁杖杵地稳住每一步。“蓉丫头,撑着点。”他侧头,空洞眼窝朝向黄蓉。
黄蓉撑着软枕,起身时一阵眩晕。一只沾着血污却稳定的温热大手及时伸来——是郭靖稳稳托住了她的臂弯。一人抱着昏迷的杨过,一人撑着重伤的妻子,他的臂膀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柱。黄蓉借力站起,靠在丈夫宽厚却微微颤抖的背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锐利扫过狼藉的屋内,最终凝在父亲黄药师身上。
黄药师己无声立于门边,青袍被海风吹得紧贴身体。他没有回头,目光穿透破败庭院,投向东南方向礁石嶙峋的海岸线。那里,一艘带蓬的旧舢板,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亦是飘摇的囚笼。
“走。”一字如冰。
一行人,拖着伤残疲惫之躯,沉默踏入晨曦微光中的庭院。每一步都踏在昨夜的鲜血与惊魂之上。草木摧折,石板留深深刻痕与暗褐血痂。海风劲吹,试图带走那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但无形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
柯镇恶抱着郭芙走在最前,铁杖点在湿滑石板上笃笃作响,肥胖身躯尽力遮挡海风。郭靖一手抱着杨过,一手紧紧搀着黄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黄蓉几乎将所有重量倚靠其上,苍白得近乎透明。黄药师断后,步履从容,青袍飘飞,目光却如无形的蛛网,覆盖着周遭每一寸阴影,每一缕气流。左手笼在袖中。
穿过狼藉庭院,绕过倒塌假山,眼前便是嶙峋陡峭、遍布黑礁的海岸。海浪凶狠拍打礁石,溅起冰冷白沫。几块巨礁构成的天然屏障后,一艘丈余长、船篷陈旧的舢板半掩阴影里。船身布满岁月刻痕,篷顶几处破洞用油布草草补过,船底靠近尾部的巨大木楔和灰白的鱼鳔胶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这便是他们唯一的方舟。
“上船!”柯镇恶低吼,手脚并用挪下湿滑礁石,踏入齐膝深、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他身躯在水中竟显灵活,小心翼翼将郭芙放入船船舱最内侧铺好的干燥草席上,随即返身,将铁杖深插礁石缝隙,肩膀死死顶住船身使其稳定。
郭靖抱着杨过紧随其后。冰冷海水瞬间浸透裤腿,左肩伤口被咸水一激,万针攒刺般剧痛传来!他眼前金星乱冒,闷哼一声,身形猛晃!黄蓉一声短促惊呼,用力扶住他。郭靖咬碎钢牙,强行稳住,冷汗如瀑,将杨过小心平放于郭芙身侧。少年胸口那诡异三色纹路在昏暗船舱内更显妖异。
黄蓉在郭靖搀扶下踏入船船舱,甫一坐下便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红晕。她强忍不适,立刻俯身查看两个孩子状况。
黄药师最后登船。脚步轻点水面,青袍微扬,人己稳稳落在狭小船尾。他甚至不曾看众人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船尾方向那片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呜咽怪响的芦苇丛深处。左手袖袍似是无意拂过船沿,三枚棱角锋锐、闪烁着幽暗冷光的玉蜂针己无声滑落指间。
呼——!
一股强劲无比的海风如同巨人之掌,毫无预兆地狠狠扇在狭窄船篷之上!旧舢板如同离弦之箭,又似风中落叶,被沛然巨力猛地抛向波涛汹涌、无边无际的怒海深处!骇人的颠簸骤然而至!
“唔!”黄蓉一声压抑痛呼,身体被狠狠抛起撞上冰冷船板。 郭靖一手死死抠住粗糙船帮,指节发白,一手铁箍般揽住妻子腰肢!巨大惯性几乎将他掀飞出去,左肩伤口瞬间崩裂!灼热的墨绿毒血混合着鲜红瞬间浸透数层布料!
柯镇恶更是站立不稳,肥胖身躯如同滚石般砸向船头,铁杖脱手飞出,咚的一声砸在船板上!
“芙儿——!”黄蓉挣脱郭靖怀抱,不顾一切扑向船舱内侧!剧烈的晃动中,昏迷的郭芙如同断线风筝被抛离草席,身体重重砸在坚硬船帮上! “咔嚓!”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被风浪掩盖! “啊——!!!” 包裹左臂的布条瞬间被撕裂的伤口涌出的黑血和浑浊脓液浸透!少女在蚀骨剧痛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因剧痛而急剧放大涣散,泪水与冷汗汹涌交织,那目光里只剩下了纯粹的、无边无际的痛苦炼狱!
与此同时! “呃呃呃——!!!” 郭靖怀中的杨过身体猛地反弓如大虾!脖颈青筋暴起,口鼻中喷出一小股带着暗红内脏碎块的黑血!他紧闭的眼睑下,眼球疯狂转动到极限!胸膛上那被罡气锁住的三色纹路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熔岩池,骤然迸射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光芒!赤、蓝、绿三色疯狂扭曲、撕扯、冲突!皮肤下墨蓝色的毒纹疯狂蠕动凸起,如同万千毒蛇在薄皮下苏醒!一股阴冷、狂暴、充满了毁灭怨毒的气息,如同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的远古凶兽,瞬间膨胀开来,弥漫了整个冰冷、潮湿、剧烈摇摆如同摇篮棺材的狭小船船舱!
封印!在船体猛烈的冲击震荡与郭芙那饱含极致痛苦恐惧的惨叫声双重刺激下,剧烈动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冰面!
怒海狂涛之上,这艘破旧褴褛的小船彻底沦为了狂暴命运的囚徒。船体被巨浪高高抛起,又狠狠砸落,冰冷的黑色海水如同巨兽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船帮,随时准备将其吞噬。
黄药师立于剧烈颠簸的船尾,身形却如同钉在船板上。劲风撕扯着他的青袍,猎猎作响。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船船舱内濒临极限的景象: 杨过在郭靖怀中痛苦抽搐,身体反弓绷紧如欲折断的弓,口鼻持续溢出带着内脏碎屑的污血,胸膛上三色罡气纹路如同沸腾的油锅,光芒明灭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少年喉间发出的濒死嗬嗬声。 黄蓉扑在郭芙身边,徒劳地试图按住女儿因剧痛而疯狂扭动的身体。郭芙的左臂包裹处己被黑血和浑浊脓液完全浸透,布条下血肉模糊,骨头碎裂的边缘似乎刺穿了皮肉,每一次船体的颠簸都让她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身体因极致痛苦而痉挛蜷缩。 郭靖一手死死箍住疯狂抽搐的杨过,另一手铁钳般抠住船帮稳住两人身形,左肩伤口崩裂处毒血混杂着鲜红汩汩涌出。他古铜色的脸庞因剧毒和巨大的压力而扭曲,汗水混合着海水滚落,牙关紧咬,牙龈渗出血丝,唯有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守护意志。 柯镇恶则在船头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抓起铁杖,将其死死卡在船帮与一块凸起的船板之间,用自己肥胖沉重的身躯作为配重压在杖身,试图在惊涛骇浪中为这脆弱的方舟增添一丝微不足道的稳定。每一次巨浪拍来,冰冷的海水都将他浇得透湿,他如同怒海中的磐石,唯有闷哼与粗重的喘息在风浪中断续。
黄药师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处,终于掀起了冰冷彻骨的、足以冻结怒海的杀意风暴!这风暴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敌人,而是这吞噬一切的险恶天地,是那潜伏在少年体内的剧毒恶源,是这足以碾碎一切希望与生机的绝境!
碧海潮生箫,无声无息地,再次横于他唇边。冰冷的玉石触碰唇瓣的瞬间,一股比深海更幽邃、比寒冰更凛冽的气息,从他身上缓缓弥散开来。
呜———
一缕低沉、穿透风浪咆哮的箫音,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