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被推开的门，如同地狱裂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摇曳的光线里，一个高大的轮廓堵住了整个门框。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腰间晃荡的铜钥匙串和手里提着的、碗口粗细的包铁哨棒。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横肉堆积，小眼睛里射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羔羊般的冰冷与厌烦。
“吵什么吵！都他妈给老子闭嘴！”粗嘎的吼声带着唾沫星子，如同鞭子般抽进死寂的通铺，“再让老子听见一声哭丧，今晚都别睡了！起来给老子刷夜壶去！”
吼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通铺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啜泣、咳嗽、呓语——瞬间被掐灭。只剩下更加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身体在稻草上僵硬摩擦的窸窣。黑暗中的绝望如同凝固的沥青，更加沉重地压下来。
守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黑暗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蜷缩在通铺中段、刚刚因剧烈咳嗽而弓起身体的女子身上。
“寅西五！”他粗声喊道，手中的哨棒指向那个方向，“滚出来！西三营房，丙字七号！快点！别磨蹭！”
被点到编号的女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短促的呜咽。她在黑暗中挣扎着爬起，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一具纵的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挪去。守卫不耐烦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粗暴地将她拽出门外。
“砰！”
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最后一丝光线被吞噬，只留下门轴干涩的摩擦声在黑暗中回荡，如同丧钟的余音。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那被带走的寅西五最后那声绝望的呜咽，仿佛还残留在污浊的空气里，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林芷蜷缩在角落的黑暗中，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烙印处那永无止境的抽痛。寅西五被拖走时那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因苏氏的话而凝聚起的一丝冰冷意志。
西三营房，丙字七号。
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悄然缠上她的脊椎，越收越紧。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胃里因饥饿而灼烧，后背的烙印如同火炭在烧，被药水灼伤的皮肤在粗布衣服的摩擦下阵阵刺痛。她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父亲教导的“环境即武器”，试图去回忆那冰冷石墙的纹路，试图去记住苏氏低语中那“睁大眼睛”的告诫……
但黑暗中，只有寅西五被拖走时那绝望的呜咽在反复回响，只有薛妈妈阴冷的话语在耳边萦绕，只有那通红的烙铁嘶嘶作响的幻听……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无声的恐惧中缓慢流淌，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盏茶的时间。
“吱呀——”
那令人牙酸的门轴声，再次如同噩梦般响起！
昏黄的油灯光线再次刺入黑暗。守卫那令人窒息的庞大轮廓又一次堵在门口。他手里的哨棒不耐烦地敲打着门框，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黑暗中扫过一张张惊惧麻木的脸。这一次，那目光没有丝毫停留，精准地、如同铁钳般，锁定了通铺最角落的位置！
“癸七九！”
冰冷的编号被吼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般的意味。
“滚出来！”
轰——！
林芷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瞬间又被冰冷的恐惧填满。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后背烙印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身体的本能让她猛地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将自己嵌入冰冷的石墙缝隙里。
“聋了吗？癸七九！”守卫的吼声带着暴躁的怒意，哨棒重重砸在门框上，发出震耳的巨响。“再装死，老子打断你的腿拖出来！”
通铺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所有蜷缩的身影都僵硬着，如同被冻结的雕塑，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更没有人敢朝林芷的方向看上一眼。那是一种在绝对恐惧下形成的、自保的默契。
“我……我……”林芷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住，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抗拒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拖出来！”守卫显然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对着门口阴影处厉声喝道。
两个穿着同样灰色短褂、面无表情的健壮妇人应声从守卫身后闪出，如同两道无声的阴影，动作迅捷而精准地扑向通铺角落！她们的手如同铁爪，带着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一左一右狠狠抓住了林芷的胳膊！
“啊！”剧痛和突如其来的力量让林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如同被钓离水面的鱼，身体被强行从冰冷的地面上拽起，双脚离地！
反抗的本能在巨大的恐惧和屈辱下爆发！她拼命地挣扎、扭动，双脚在空中徒劳地踢蹬！后背的烙印重重撞在一个妇人坚硬的手臂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放开我！放开！”嘶哑的尖叫冲口而出，带着绝望的哭腔。她试图去抓、去挠那两个妇人，但手臂被死死钳住，如同被铁箍锁住！
“贱骨头！”一个妇人低骂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捂住了林芷的嘴！粗糙的手掌带着汗臭和一股说不出的油腻感，死死封堵了她的哭喊！另一个妇人则更加用力地扭住她的胳膊，几乎要将她的关节卸脱！
窒息感瞬间袭来！林芷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泪水混合着屈辱和恐惧，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身体被两个妇人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毫不费力地拖向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
门口，守卫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当林芷被拖到他面前时，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油灯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她布满泪痕、因窒息而涨得通红、写满惊惧和屈辱的脸。
守卫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她额角的伤疤，最后落在她因为挣扎而微微敞开的粗布衣领下，那若隐若现的、焦黑烙印的边缘轮廓上。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北一营房，甲字三号。”他对着那两个妇人瓮声瓮气地吩咐道，声音平板无波，“赵大人手下新调来的百夫长，姓王。手脚利索点，别让军爷等急了。”
“是。”两个妇人齐声应道，声音同样没有任何波澜。
捂住嘴的手终于松开。林芷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剧烈的咳嗽。没等她缓过气，那两个妇人己经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般，死死钳制着她的胳膊，半拖半架地拽着她，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通铺，步入了外面那条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通道。
身后的木门，“砰”地一声，再次隔绝了所有的光。
通道两侧墙壁上的风灯，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林芷被两个妇人挟持着，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冰冷坚硬、微微倾斜的石板路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被扭伤的胳膊和后背的烙印，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屈辱的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滑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沉入骨髓的麻木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砧板上的恐惧。
北一营房。
甲字三号。
姓王的百夫长。
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烙印般烫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那扇门后，是比通铺的绝望更首接、更赤裸的深渊。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两个妇人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和她自己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喘息在空旷中回响。
终于，她们在一扇看起来比通铺木门稍显厚重、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上钉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冰冷的三个字：甲字三。
一个妇人松开了钳制林芷的手，上前一步，在那扇暗红色的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谁？”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粗嘎、带着浓重鼻音和不耐烦的声音。
“司里的妈妈，给您送人来。”妇人声音平板地回道。
门内沉默了一下，随即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门闩被拉开的“哗啦”声。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劣质酒气和某种雄性荷尔蒙的浑浊气息，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门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一个穿着敞怀军服、露出浓密胸毛、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堵在门口。他满脸横肉，络腮胡子，眼白泛着醉酒后的血丝，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和赤裸欲望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门外被妇人架着的林芷。
那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舌头，在她身上舔舐。掠过她苍白惊恐的脸，掠过她被泪水浸湿的鬓角，掠过她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那瘦削的锁骨和隐约可见的烙印边缘……最后，定格在她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啧，就这个？”王百夫长粗声粗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丝不满，“瘦得跟小鸡仔似的，还破了相？不是说新来的货色里有好的吗？”他粗鲁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捏住林芷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面对油灯的光线，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芷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被迫对上那双充满了血丝、欲望和暴戾的眼睛。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军爷，这个是刚入营的，癸字区通铺的，身子还干净。”押着她的一个妇人面无表情地解释，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薛妈妈特意交代，让您……好好验验货。”
“干净？”王百夫长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喷出浓重的酒气，发出意义不明的、令人作呕的嗤笑。捏着林芷下巴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凑得更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芷惊恐的瞳孔，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行吧，瘦是瘦了点，骨头架子倒是不小……”他含糊地嘟囔着，另一只大手己经毫不客气地、带着油腻的热度，重重地拍在了林芷的！
“啊！”林芷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身体猛地一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让她浑身颤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哈哈！还有点脾气！”王百夫长似乎被她的反应取悦了，发出一阵粗嘎的大笑，捏着她下巴的手猛地一甩！
林芷被这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又被旁边的妇人死死架住。
“进去吧！”王百夫长侧开的身体，让出门内的空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即将享用猎物的贪婪和兴奋。
钳制着林芷的两个妇人，几乎是同时发力，将她朝着那扇敞开的、散发着浑浊热气和浓烈雄性气息的门内，狠狠地推了进去！
“砰！”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被猛地关上！
隔绝了通道里微弱的光线，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眼前，只剩下油灯如豆的昏黄光晕，一个散发着酒气和汗臭、如同山岳般逼近的魁梧身影，和门闩死的、那一声如同命运落锁般的、沉重的“咔嚓”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