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川没有门。
当那座传说中吞噬无数女子的深渊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林芷才明白,它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门扉。只有一道嵌入巍峨黑石高墙的巨大铁闸。铁闸由粗如儿臂的铁条纵横交错焊成,每一根都锈迹斑斑,透着冰冷、沉重、不容置疑的拒绝。闸门顶端,巨大的铁棘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门楣之上,阴刻着三个硕大的、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晰刺目的隶书——
**暗香川。**
雨水顺着冰冷的铁闸流淌,将那三个字洗刷得愈发幽暗深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混合着铁锈、陈腐的脂粉、消毒药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绝望味道,如同实质的浊浪,透过铁闸的缝隙汹涌扑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那不是香,是无数灵魂腐朽后沉淀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押解的士兵在铁闸前勒住牲口。队伍停了下来,只剩下牲口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敲打铁闸的单调声响。所有人都沉默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连最不耐烦的士兵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开门!转营司押送新货!”军官上前,对着铁闸旁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瞭望孔高喊。
短暂的死寂后,铁闸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如同巨兽的肠胃在缓慢蠕动。紧接着,伴随着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扇巨大的铁闸缓缓地、沉重地向内开启了一道仅容囚车通过的缝隙。
缝隙之后,并非豁然开朗,反而像是投入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压抑的洞穴。光线陡然暗沉下来,只有几盏昏暗的、如同鬼火般的风灯,在通道两侧的高墙上摇曳着,投下变幻不定、扭曲拉长的影子。通道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是同样高耸、湿漉漉的黑石墙壁,冰冷坚硬,散发着千年墓穴般的寒意。
“进去!”军官厉声催促,声音在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囚车再次启动,拖着沉重的链条,缓缓驶入那道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缝隙。
“轰隆——!!!”
就在最后一辆囚车进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沉闷到震彻心扉的巨响!那扇巨大的铁闸,如同地狱之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轰然关闭!沉重的撞击声在狭长的通道内反复激荡、回响,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黑暗、潮湿、冰冷,以及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暗香”,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所有人包裹、淹没。只有通道深处那几点摇曳的风灯光晕,像垂死者微弱的脉搏,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挣扎。
林芷和其他女子被粗暴地从囚笼里拖拽出来,推搡着排成一列。冰冷的雨水虽然隔绝在外,但这里的寒意却更加刺骨,仿佛能冻结骨髓。通道里死寂无声,只有她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和脚镣拖地的哗啦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和……多余。
几名穿着统一灰色短褂、面无表情的中年妇人早己等候在此。她们手里拿着粗糙的麻绳和冰冷的铁钳,眼神像扫描待处理货物的机器,冷漠地在每一个新来者身上扫过。没有言语,只有动作。
绳索毫不留情地捆上手腕,铁钳粗暴地剪断脚镣。金属断裂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林芷手腕一松,随即又被粗糙的麻绳勒紧,皮肤瞬间传来火辣辣的摩擦感。
“走!”一个妇人声音平板地命令道,手中的藤条毫不客气地抽在队伍末尾一个动作稍慢的女子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那女子痛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队伍在妇人的驱赶下,沉默而机械地向通道深处走去。湿冷的空气贴着皮肤,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微微有些倾斜的石板上。两侧高耸的黑墙在昏暗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挤压过来。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前方那点微弱的光晕在引路,如同通往黄泉的引魂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了一些,出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石厅。石厅中央挖着几个巨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方形水池。池水浑浊,泛着诡异的灰绿色,水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污般的泡沫。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药水混合着硫磺的怪味,猛烈地冲击着鼻腔,呛得人首欲作呕。池边堆放着一些肮脏的木桶和刷子。
“脱!”为首的那个妇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手中的藤条指向浑浊的池水。“自己下去,泡够一盏茶!头发、身子,里里外外都给我刷干净!有虱子、跳蚤的,自己弄死!洗不干净的,就等着‘药浴’伺候!”
“药浴”两个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旁边的几个妇人脸上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厌恶和残忍的快意。
命令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众人身上。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啜泣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有人颤抖着开始解衣带,动作迟缓而绝望。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死死抓住自己破烂的衣襟,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林芷站在队伍中间,后背烙印处的灼痛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中变得愈发尖锐和敏感。她看着那浑浊翻滚、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池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哪里是清洗,分明是消毒,是祛除她们身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息,为她们打上“营妓”的烙印做最后的准备。
她沉默地抬起手,指尖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缓慢地解开了那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血渍的囚服衣带。粗糙的布料滑落,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打满补丁的里衣,以及……那苍白瘦削、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
当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褪去,彻底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和那些妇人毫无温度的目光下时,一股比烙印更甚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芷。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尊严、赤裸裸地暴露在审视和品评之下的、深入骨髓的羞耻。她能感觉到那些妇人如同刮骨刀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视——掠过她嶙峋的肋骨,掠过她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最后,如同针尖般死死钉在她左肩胛下方那个焦黑翻卷、边缘渗着淡黄组织液的“营”字烙印上。
目光里有评估,有挑剔,有对伤口的嫌恶,唯独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怜悯。
林芷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目光,不去感受那冰冷的注视。她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翻滚着灰绿色泡沫的池边。
浑浊、滚烫的药水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剧痛!后背的烙印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眼前阵阵发黑。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硫磺的臭气,如同毒气般钻入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
滚烫的药水无情地舔舐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灼痛和麻痒。她强忍着剧痛,颤抖着拿起旁边一把硬如钢针的鬃毛刷子,蘸着滚烫的药水,开始机械地、用力地刷洗自己的身体。粗糙的鬃毛刮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如同新的鞭笞。她用力搓洗着头发,指甲抠进头皮,试图洗去那一路的污秽和耻辱。
冰冷的空气,滚烫的药水,剧痛的伤口,粗粝的刷子……冰火两重天的酷刑反复折磨着她残存的意志。旁边传来其他女子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和呛水的咳嗽声。浑浊的池水表面,漂浮着被刷下来的污垢、虱子尸体和丝丝缕缕脱落的头发。
时间在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当那盏象征着一盏茶的沙漏终于流尽时,妇人冰冷的命令再次响起:“上来!动作快点!”
林芷几乎是爬出池子的。滚烫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得她一阵剧烈的哆嗦。皮肤被药水和鬃毛刷刮得通红发烫,像被剥掉了一层皮。后背的烙印处更是火辣辣地灼痛着,边缘红肿,不断渗出淡黄色的液体。
几名妇人拿着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灰色布巾,像擦拭牲口一样,粗暴地擦干她们身上的水渍,然后扔过来一套同样粗糙、散发着霉味和廉价皂角味的灰色粗布衣裤——统一的营妓服。
林芷麻木地套上那宽大、磨得皮肤生疼的粗布衣服。布料粗糙僵硬,摩擦着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新的刺痛。
“站首了!”一个妇人厉声喝道,手中的藤条威胁性地挥舞着。
她们被驱赶着排成一排,如同待检阅的货物。一个穿着墨绿色绸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妇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硬皮册子和一支细毛笔。她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挨个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女子。目光扫过她们的脸庞、身材,甚至粗暴地掰开她们的嘴巴检查牙齿,捏捏她们的胳膊测试肌肉,那动作如同在牲口市场挑选骡马。
“张嘴!伸舌头!”冰冷的命令。
“转过去!背挺首!”
“这腰……太硬了……”
“啧,牙口还行,就是脸破了……”
“这个太瘦,硌人……”
妇人一边检查,一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着旁边一个捧着册子记录的文书快速报着:
“丑三二,丙等。”
“寅西五,丁等。”
“卯八一,丙等……”
轮到林芷。
那妇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扫过她额角的伤疤,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身体上,带着评估的意味。最后,那目光如同铁钉般,死死钉在了她左肩胛下方,那隔着粗糙布料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烙印位置。
妇人伸出手,冰凉的指尖隔着粗布,用力按在了那处烙印上!
“呃——!” 林芷身体猛地一颤,剧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腰,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粗布衣服。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
妇人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感受着指尖下那烙印的轮廓和皮肉的程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片刻后,她收回手,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仿佛沾了什么不洁之物。
“癸字区,通铺。”妇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对着文书报出。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芷苍白隐忍的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块石头。
“编号——癸七九。”
癸七九。
三个冰冷的音节,如同三枚生锈的铁钉,狠狠钉入了林芷的耳膜,穿透了所有的痛楚和麻木。
文书立刻在硬皮册子上记下,随即拿出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得极其粗糙的薄木片,用沾了劣质墨汁的毛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三个歪歪扭扭、如同虫爬的字——
**癸七九**
墨迹未干,文书便将木片随手扔了过来,如同丢弃一块垃圾。
林芷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粗糙的木片边缘刮过她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冰冷的墨迹沾染了她的指尖。
癸七九。
她低头看着木片上那三个丑陋、冰冷的字迹。它们扭曲着,嘲笑着。林芷?那个曾经的名字,那个承载着父亲期许、家族荣辱的名字,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粗糙的木片彻底碾碎、抹杀。
从此以后,在这暗香川的深渊里,只有癸七九。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编号和用途的货物。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如同这暗香川深处最浓重的黑暗,瞬间将她吞没。后背烙印的剧痛,身体的寒冷,通通都感觉不到了。只有那三个字,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了她的灵魂上,比肩胛骨下那个焦黑的“营”字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她握着那块冰冷的木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散乱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眼中那瞬间翻涌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和……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更加冰冷的决绝。
妇人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
“记住你们的编号!从今往后,这里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你们是暗香川的营妓,是编号癸七九、丑三二、寅西五……你们的命,你们的骨头,你们的皮肉,都是‘营’里的东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学会认命,才能少受点苦!”
“带走!送到癸字通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