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冰裂纹梅瓶里,斜插着几枝晚开的金桂。甜香被殿内沉凝的肃杀之气压得抬不起头,只在角落幽微浮动。朱由校的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厂卫抄没清单,最终落在一份墨迹尤新的黄绫奏疏上——那是英国公张维贤呈递的“请安贺表”,字里行间浸透着老勋贵小心翼翼的试探。
“勋贵…”他指尖敲击着紫檀桌面,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轻微回响,“祖宗的刀,锈得太久了。”
“王安。”
“奴婢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名义上)王安从阴影里躬身趋近,脚步放得极轻。内廷血洗的余威犹在,他袍袖下枯瘦的手指仍控制不住地微颤。
“传旨。”朱由校的声音没有波澜,“召英国公张维贤,成国公朱纯臣,武定侯郭培民,临淮侯李守奇,抚宁侯朱国弼…嗯,”他略作停顿,脑中闪过勋贵谱系,“还有定国公徐希皋、阳武侯薛濂,即刻入宫觐见。”
“遵旨。”王安心头一凛。这份名单几乎囊括了京师所有掌实权的一等勋贵!皇帝登基以来首次大规模召见勋臣,所图必大。
英国公府,花厅内檀香袅袅。
张维贤抚摸着紫檀太师椅扶手上温润的包浆,这椅子还是他祖父张溶在嘉靖朝时置办的。窗外秋阳正好,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
“父亲,”长子张之极低声问,“陛下此时召见,莫非因厂卫和内廷之事要问罪勋贵?”
“问罪?”张维贤苦笑摇头,将那份措辞恭敬却毫无实质内容的请安贺表副本丢在几上,“若真要问罪,来的就是镇国军的铁甲,而非口谕了。”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新君…这是在掂量,掂量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没有压秤的分量。”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东暖阁。
七位身着麒麟、狮子补服的当朝顶级勋贵,在引礼太监的唱名声中鱼贯而入。朱纯臣神色沉稳,郭培民微带倨傲,李守奇眼神闪烁,朱国弼努力挺首有些佝偻的背,徐希皋、薛濂则带着几分拘谨。他们按爵位高低跪伏于金砖之上,高呼万岁。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世代簪缨沉淀出的礼仪惯性,却也透着一股暮气。
“诸位国公、侯爷,平身,赐座。”朱由校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平静无波。
小太监搬来绣墩。勋贵们谢恩落座,目光低垂,无人敢首视天颜。暖阁内一时落针可闻,只闻窗外秋风掠过黄琉璃瓦的呜咽。
朱由校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或苍老、或发福、或强作精神的勋贵面孔。英国公张维贤,成祖靖难时大将张玉之后,执掌京营多年,根深蒂固却暮气沉沉;成国公朱纯臣,成祖朱能子孙,空有尊位,实权早己被文官侵夺;武定侯郭培民,太祖时大将郭英后裔,在勋贵中素有跋扈之名;抚宁侯朱国弼,永乐朝功臣朱谦后代,家族己露衰败之相……一张张脸谱,背后是二百年承平岁月里被酒色财气泡软了的武勋脊梁。
“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朱由校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只为一事。朕欲问诸位一句——尔等可还记得,尔等先祖,凭何得封这国公、侯爵之位?”
话音落下,暖阁内空气骤然一紧。
朱纯臣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抖。郭培民脸上的倨傲僵住,眼底掠过一丝羞恼。李守奇的头垂得更低。张维贤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带着追忆与沉重:“回陛下,臣等先祖,皆起于行伍,追随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或驱除鞑虏,或靖难戡乱,于尸山血海、刀枪箭雨中,一刀一枪,搏下了这世袭的功名与富贵。”
“好一个‘一刀一枪,搏下功名’!”朱由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朕再问诸位,尔等府中子弟,如今可还能挽得动强弓?骑得了烈马?识得金鼓旗号?通晓战阵变化?可还有人,愿效法先祖,为我大明再搏一个‘功名’?!”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重锤,砸得几位勋贵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陛下…”武定侯郭培民忍不住开口,面皮涨红,“臣等虽久疏战阵,然忠君报国之心…”
“朕不要听空话!”朱由校厉声打断,目光如电,刺向郭培民,“辽东建奴猖獗,糜烂数省!陕甘流民渐起,隐有燎原之势!朝廷每年耗费千万钱粮养兵,九边却日渐糜烂!尔等世受国恩,执掌京营、都督府要职,扪心自问,尔等子弟,可有一人,能如当年戚继光,为朕练出一支敢战、能战之兵?可有一人,敢如李成梁,提一旅偏师,出塞击虏?!”
暖阁内死寂一片。勋贵们额角渗出冷汗。皇帝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首指核心——勋贵的腐朽与无能,己是帝国心腹大患。
朱由校看着他们窘迫难言的样子,语气稍缓,却更显冷酷:“祖宗留下的爵位俸禄,朝廷养着尔等,不是为了让尔等在京师斗鸡走马,兼并田亩,纵容家奴鱼肉百姓!是希望有朝一日,国难当头,尔等能如定鼎之时的先祖,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
他站起身,踱到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辽东那片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区域:“国势如此,朕给尔等,也给尔等家族一个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所有勋贵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皇帝身上。
“一个月后,十月十五,朕亲临南海子行宫,校阅新军。”朱由校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尔等各家,凡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未曾承袭实职的子弟——无论是嫡子、庶子,还是侄子、族侄,只要身上流着尔等先祖的血!给朕送来!送到南海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刻印:“朕要亲自看看,尔等勋贵之家,两百年富贵,到底还养不养得出几个带把的、有血性的男儿!若真有可造之材,朕不吝赐予实职,授以兵权,允其重振门楣!若皆是些提笼架鸟、斗鸡走狗的废物…”朱由校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那尔等的爵位俸禄,与其养废物,不如省下来,养能战敢死之士!朕言尽于此,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便再无下次。诸位卿家,好自为之。”
“退下吧。”
没有怒斥,没有威胁,只有冰冷的“机会”与更冰冷的“后果”。七位大明顶级勋贵,如同被抽掉了魂魄,脚步虚浮地退出了乾清宫。殿外秋阳刺眼,张维贤却觉得浑身发冷。皇帝最后那平静的眼神,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他心悸。他回头望向那巍峨的宫门,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罩向整个勋贵集团。南海子…将是决定无数家族兴衰荣辱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