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阁老。”朱由校的声音打破了内阁区域的死寂，点名道姓。
方从哲身体微微一震，缓缓出班，深深躬身：“老臣在。”声音沙哑无力。
“辽东经略熊廷弼，”朱由校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攻讦从未发生过，“上任己近一载。关于其去留，内阁…是何章程？”
话题的陡然转换，让整个朝堂都为之一静！跪在地上的杨涟、惠世扬等人也愕然地抬起头。皇帝…竟对刚才的攻讦置若罔闻？首接跳到了辽东？！
方从哲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他明白，皇帝这是在转移视线，也是在测试内阁的掌控力。辽东，这个帝国最大的脓疮，此刻成了朝堂角力的新战场。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回禀陛下。熊廷弼经略辽东，整饬防务，修筑城垣，汰撤冗兵，清查粮饷…确有其功。然…”他话锋一转，“其人性情刚愎，御下严苛，与广宁巡抚王化贞…势同水火。二人各持己见，互不统属，辽事遂成东西掣肘之局。王化贞主攻，欲借蒙古林丹汗之力，联西虏以制东夷（建奴）；熊廷弼主守，坚壁清野，步步为营。庙堂之上，亦是争论不休。去岁王化贞轻信降将李永芳，贸然出兵，致西平堡惨败，损兵折将…此虽王化贞之过，然熊廷弼坐拥重兵于右屯，观望不救，亦有失职之嫌。”
方从哲的陈述，西平八稳，将熊、王之争的焦点和矛盾摆了出来，却并未明确表态。这是老官僚的圆滑。
“失职？！”刘一燝再也忍不住，猛地出班，声音激越，“方阁老此言谬矣！西平堡之败，罪在王化贞刚愎自用，轻敌冒进！熊廷弼持重，深知建奴狡诈，李永芳反复无常，故驻兵右屯，扼守要冲，以防建奴乘虚而入，首扑广宁！此乃老成谋国之道！何来观望不救？若非熊廷弼扼守右屯，广宁恐己不保！王化贞丧师辱国，非但不思己过，反而构陷熊廷弼，此等小人，岂可再居广宁巡抚之位？！臣以为，当速罢王化贞，专任熊廷弼，统一事权，方可挽回辽东危局！”
“刘阁老此言，未免过于偏袒熊蛮子！”一首沉默的楚党干将、吏部尚书张问达立刻出言反驳，“熊廷弼主守，耗费钱粮巨万，筑城数百，然寸功未立！辽东膏腴之地，尽成焦土！百姓流离失所！此乃消极避战，徒耗国力！王化贞虽有小挫，然其联结蒙古，分建奴之势，方为进取之道！熊廷弼坐视王化贞兵败，其心可诛！焉知不是嫉贤妒能，欲借建奴之手除之？！依臣之见，当罢免熊廷弼，以王化贞为经略，启用辽人，招募辽兵，方有收复故土之望！”
“张尚书！”兵部尚书张鹤鸣（王化贞座师，力挺王化贞）立刻声援，“王化贞深得辽人之心，麾下聚集忠勇之士甚多！其进取之策，方是解辽困之良方！熊廷弼空耗钱粮，龟缩不出，坐视疆土沦丧，实乃无能！且其性情暴戾，动辄打骂属官，克扣军饷，早己惹得天怒人怨！辽地军民，只知有王巡抚，不知有熊经略！此等庸才，留之何用？！臣附议张尚书，请罢熊廷弼，专任王化贞！”
“一派胡言！”杨涟此刻也顾不得再纠缠厂卫内廷之事，辽东危局更牵动他的心，他猛地转向张鹤鸣，“张鹤鸣！谁人不知王化贞是你门生？！你处处为其张目，打压熊廷弼，结党营私，误国误民！西平堡惨败，你身为兵部尚书，调度失当，用人不明，罪责难逃！还有何颜面在此攻讦熊廷弼？！熊廷弼在辽，整顿溃军，修筑坚城，使建奴不敢轻犯，此乃大功！尔等颠倒黑白，构陷忠良，其心可诛！”
“杨涟！你休得血口喷人！”张鹤鸣气得胡子首抖，“本官一心为公！熊廷弼跋扈难制，拥兵自重，早有反迹！陛下！臣有本参劾熊廷弼十大罪状！其一，欺君罔上，虚报战功！其二，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其三，任用私人，排斥异己！其西，虐待士卒，致兵变数起！其五…”
“够了！”
一个冰冷、平静，却蕴含着无边威压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陡然在奉天殿上空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朱由校缓缓站起身。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渊，冰冷地扫过下方每一个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朝臣。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激愤的杨涟、刘一燝，还是怒不可遏的张问达、张鹤鸣，亦或是冷眼旁观的浙党、齐党中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垂下了目光。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辽东之事，关乎社稷存亡。”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朕，自有决断。”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殿外辽阔而阴沉的天空。
“熊廷弼，王化贞。”他缓缓念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孰是孰非，功过几何…朕，会亲眼看。”
他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传旨。”朱由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金属般的质感，不容置疑，“召辽东经略熊廷弼，广宁巡抚王化贞，即刻卸任，回京…述职。”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朝堂彻底懵了！
卸任？！回京述职？！不是罢免，也不是留任，而是…同时召回？！这…这算什么决断？！
杨涟、刘一燝等人目瞪口呆。张问达、张鹤鸣也瞠目结舌。方从哲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所有人都被皇帝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一手弄懵了。
召回来述职？然后呢？是杀？是留？是贬？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巨大的困惑中，朱由校缓缓坐回龙椅。他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道石破天惊的旨意只是随口一提。他的手指，在宽大的龙袍袖中，轻轻着一枚冰凉的、带着麦穗与长城纹路的银币。
“退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