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记实业”的木招牌在渔村的阳光下晒得油亮,蒸汽锅炉的轰鸣声融入了潮涨潮落的节奏,不再是稀奇的声响。然而,这份初具规模的生机,也悄然引来了时代浪潮下更为清晰的规则与目光。
工坊越做越大,十几个工人埋头忙碌,再挂“家庭作坊”的名头显得名不符实。风向从县里吹来。王建国带来了消息,语气不无担忧:“阿辰,上面现在盯着‘雇工大户’,要么挂靠集体变‘村办’,要么登记‘个体户’。村办要交份子钱管得多,个体户……前路不明啊。”
这事不能含糊。叶辰立刻请来了村支书王满福和供销社的孙本顺主任,围坐在工坊新添置的旧木桌旁。叶辰开门见山:“支书,孙主任,叶记的根在东湾村,是咱集体这块地皮托起来的。挂靠村办,名正言顺。管理费该交多少,村里定规矩,透明就成。我只两条:一是稳住乡亲们的饭碗,二是供销社这棵大树不能撒手,老赵那头靠孙主任撑着。” 他说的实在,没藏着掖着,既表明了归属感,又把核心渠道和就业问题点了出来。王满福敲了敲烟袋锅,和会计嘀咕了几句,最后拍板:叶记挂靠新成立的“东湾村副食品加工厂”,会计挂名厂长,叶辰实际经营。每年交15%的纯利润作管理费和占地钱。这顶“红帽子”,就这么落在了工坊头上。
麻烦不止于此。工坊飘出的黑烟和洗鱼水里残留的腥气,引来了两个骑着自行车、穿着崭新蓝灰色制服的县环保局年轻人。证件一亮,脸一板,就要查排污。叶辰心头咯噔一下,这年头,乡下谁管这个?但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去:“欢迎领导检查指导!我们正学习政策呢!”他领着人,大大方方看洗鱼水的沉淀池(简陋得可怜)、指了指从供销社计划里买的低硫煤的票根、锅炉边上那块湿漉漉的破布(算“除尘”吧)。结果不出所料,废水处理不达标,没检测报告,问题一箩筐。人家开口就要罚,还要限期整改。
叶辰没争辩,态度诚恳:“领导批评得对!这废水就是鱼虾身上的汁水,没加别的东西。我们正琢磨弄沼气池(还在纸面上),变废为宝。煤我们也尽着计划买好的。就是小厂草创,买不起大家伙。您看,能不能宽限些日子,给个整改的时间表?咱们一步一步来!”他当场拍胸脯,马上加建一个简易沙滤池,保证定期清理沉淀的污泥拿去肥田,绝不往滩涂乱排。这份不推诿的踏实劲儿让检查员的脸色缓和了,最终以“督促整改为主,暂不罚款,视整改结果再议”收了场。叶辰心里清楚,真正的环保投入还在后面。
压力倒逼智慧。计划煤不够烧,成本蹭蹭涨。叶辰盯着滩涂上堆积如山的废弃贝壳和打听到邻县砖厂廉价的石灰粉,心里动了念头。他请教了县农技站退了休的老技术员(塞了两罐好酱和菌干),在确保酱料安全和风味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尝试:洗鱼水里加少量稀释的生石灰水(强碱性去污、中和废水酸性),煤里头掺点磨细的贝壳粉(增加点热值)。几批酱做出来,叶辰亲自尝,王建国跟着看,没发现问题。账本一算,水耗和煤耗降了10%还多!这个土办法带来的成本优化,成了他心底一笔宝贵的“技术创新”本钱。
王建国提到的林雅记者又来了。这次她多了层身份,透了个口风:她父亲林振东在省轻工部门负责一个项目,专门扶持像叶记这样能“化废为宝”(用小鱼虾)、就地消化劳力、手上有真功夫的沿海“草根样板”。叶辰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忙活起来。工坊流程、村集体挂靠的证明、工人按月领钱(现金+粮票)的出勤记录、废渣肥田的照片、甚至王建国辛苦整理的规范手册样本,都精心准备好。没提一句要求,只说请林记者带回去给她父亲“批评指导”。这根线,算是有心牵上了。
工坊里人多事也多。石强(强仔)性子急,当了生产组长,嗓门越来越大,管人简单首接。新来的小伙海生(阿花婶侄子)手脚快但受不得气,被吼了几句当场顶了回去。工坊气氛一下子僵了。叶辰没有当众落强仔面子,严肃处理了海生,但也单独找强仔聊:“强仔,管人不是比谁喉咙响。海生年轻气盛手头活利索,你得教他错在哪,怎么改。咱们都苦过来,得让大伙儿觉得在这儿干有奔头,挨训也得服气不是?”转头他安抚海生,点出他效率高,也点明不足。第二天晨会,强仔主动检讨态度,也肯定了海生的优点,指出了问题,安排他跟着细心的黄彩云学关键步骤。一场小风波化解无形。
强仔媳妇秀兰有了身子。强仔喜上眉梢又犯愁开销。叶辰看在眼里,给秀兰安排了贴标(按件计酬)的轻省活儿,在家也能做。强仔这心就踏实了,干劲儿更足。石头那边,南方特区的表哥写信来招唤,说那边工钱吓人,一月顶家里半年。石头捏着信,看看自己负责的原料运送越来越忙,心里天人交战。他找叶辰喝酒,吐了心事。叶辰跟他碰了个杯:“石头,特区是条路子,兴许比窝这儿强。你有力气人实在,到哪儿都饿不着。想走,工坊给你算清账,路费我出。想留下,往后咱们往外送货的地盘大了,你这运输队长担子更重。你自己琢磨,别后悔就成。” 真诚给了石头选择的空间,无声的尊重比任何挽留都更有分量。
李阿香依然是工坊里无声的定盘星。她手里那把盐量得越发精准,更摸透了窖藏菌群的脾性,靠着嗅气味、感觉湿气就能微调窖口。王建国那些条条框框的流程文档,不少细节是她实打实摸索出来的。她照旧默默给叶辰泡茶,叶辰在解决废水难题或和林雅讨论技术时,开始下意识地问她:“阿香,你看这沙滤池这么弄行不行?” “感觉发酵房这两天潮气有点大?”李阿香平静地给出建议,眼中的光芒沉静而坚韧。有人来提亲,都被她轻轻挡了回去。
秋风渐凉。工坊的烟囱冒着淡烟(煤和贝壳粉混烧的效果),新建的沙滤池边,工人们正把晒干的沉淀物装车运往集体田地。石强吆喝着安排明天的出货装车。石头坐在门槛上,拿着特区来信,眉头拧成了疙瘩。李阿香安静地调整着窖房的气孔。
叶辰坐在那张旧办公桌前,拿起林雅留下的《经济参考报》,手指在“扶持沿海地区乡镇企业”那篇报道上划过。窗边的日历纸翻着,停在1984年10月。蒸汽机的声响依旧,只是这声音里,又添了几分在规则与风浪中锚定根基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