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句沙哑的“对不起”，像一个休止符，强行终止了林夏心中所有兵荒马乱的嘈杂。她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高傲如他，那个连对父母都吝于表达歉意的沈砚，竟然，对她说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解释，都更具分量。它像一股温暖的潜流，悄无声息地，抚平了她心中那些被利刃划开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只记得，在她转身准备上楼时，无意间瞥见，沈砚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浓稠的懊悔与疲惫。那是一种近似于投降的脆弱，让她瞬间，就原谅了他所有的别扭和冷漠。
这一夜，林夏睡得格外安稳。仿佛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被悄然挪开了。
第二天，便是竞赛的日子。
林夏醒来时，天光大亮。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缕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将整个房间都照得明亮而温暖。
是一个好天气。
她换上校服，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因为昨天的痛哭，还有些微肿，但眼神却不再是迷茫和悲伤，而是透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清澈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加油。
当她走下楼时，发现餐桌上己经摆好了丰盛的早餐。而沈砚，正安静地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他似乎也是刚起，头发还有些微湿，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看到她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与她交汇。
他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躲闪，也没有了昨夜的懊悔，而是一种……林夏说不出来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和的宁静。
「早。」他先开了口。
「早。」林夏也轻声回应。
这简单的一个字，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和解契约。昨天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被他们默契地，翻了过去。
温婉和沈书航看着两人之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的气氛，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快来吃早餐，吃饱了才有力气比赛！」温婉笑着招呼她，「今天你们俩都是我们家的英雄，加油！」
这顿早餐，是林夏来到沈家之后，吃得最舒心的一顿。没有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空气中都仿佛流动着温馨的味道。
去赛场的路上，依旧是沈砚骑车载着她。
林夏坐在后座，双手依旧是下意识地抓住座椅的边缘，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她甚至能闻到，从他干净的白衬衫上传来的、淡淡的阳光和皂香的味道。
秋日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有几缕不听话地，拂过了他的后背。
他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夏的心也跟着一紧，连忙伸手，将那几缕调皮的发丝拢回耳后。
一路无话，却不再是令人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微妙的、正在悄然发酵的安宁。
竞赛在市里最好的中学礼堂举行。
礼堂里座无虚席，坐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师生代表，还有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高悬的横幅，闪烁的镁光灯，都让现场的气氛显得庄重而紧张。
林夏和沈砚作为学校的代表，被安排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
看着周围那些自信满满、谈笑风生的对手，林夏的手心，还是不争气地冒出了一层薄汗。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背，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到沈砚不知何时，将他自己的那瓶矿泉水，放在了他们两人座位中间，瓶盖，己经被他提前拧松了。
他没有看她，依旧是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冷峻如昔。但这个微不足道的、体贴的举动，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就抚平了她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林夏的心头一暖，她冲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真诚的微笑。
沈砚的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她的笑容，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地，泛起了一层薄红。
比赛正式开始。
整个过程，紧张而激烈。题目确实如张老师所说，包罗万象，刁钻古怪。从“《蒙娜丽莎》的微笑为何神秘”到“解释量子纠缠的‘鬼魅般的超距作用’”，每一个问题，都是对选手知识储备和临场反应能力的巨大考验。
然而，林夏和沈砚的配合，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默契。
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
当遇到林夏擅长的文史类题目时，沈砚会毫不犹豫地将答题权交给她，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而林夏，也总能用最精准、最优雅的语言，给出完美的答案，赢得满堂喝彩。
当遇到沈砚擅长的数理逻辑和科学难题时，林夏便会安静地退后一步，将主场完全交给他。他回答问题时，冷静，自信，逻辑清晰得可怕，仿佛任何难题在他面前，都会被轻易地肢解、碾碎。那种属于天才的、碾压式的智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折服。
他们就像一对配合了多年的剑客，一个灵动飘逸，一个沉稳凌厉，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比分，一路遥遥领先。
最后的抢答环节，更是将比赛推向了高潮。
当主持人念出最后一道决定冠军归属的题目时——“请问，梵高在哪一幅作品中，首次将他标志性的、充满生命力的向日葵，作为画面的独立主体进行呈现？”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太巧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砚。
而沈砚，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去按抢答器，而是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她。
仿佛在说：这个问题，由你来回答。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一个由向日葵开启，也理应由向日葵来画上句点的秘密。
林夏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她不再犹豫，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果断地按下了面前的抢答器。
“嘀——”
清脆的响声，瞬间锁定了全场的焦点。
“8号选手，请回答！”
林夏站起身，握着话筒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明亮的灯光，越过攒动的人群，清晰地，落在了沈砚的身上。
她看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那双总是盛着冰雪的眸子里，此刻，竟漾开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的鼓励。
她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这幅作品是梵高于1887年夏天在巴黎创作的《西朵凋零的向日葵》。」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整个礼堂，「在这幅画里，梵高第一次摆脱了传统静物画的束缚，不再将向日葵作为背景或点缀，而是赋予了它独立的主角地位。他用粗犷的笔触和浓烈的色彩，表现了向日葵从绚烂到枯萎的整个生命过程，这不仅是他个人艺术风格的重大转折，也预示着他未来一系列更著名、更充满生命激情的向日葵作品的诞生。」
她的回答，流利，自信，充满了对艺术的深刻理解。
全场，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主持人激动地宣布：“回答完全正确！恭喜8号选手！本届市级高中生知识竞赛的冠军是——来自青藤中学的沈砚、林夏同学！”
“哗——”
掌声、欢呼声、镁光灯的闪烁声，在一瞬间，将他们彻底淹没。金色的纸片从天而降，像一场盛大的、为他们加冕的金色雨。
林夏怔怔地站在舞台中央，看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切，眼眶不受控制地，了。
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想要与身旁的搭档分享这份喜悦。她看到沈砚正站在她的身边，金色的纸片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落在他挺拔的肩上，他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破冰而出的第一缕暖阳，瞬间，就照亮了林夏的整个世界。
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眼中含着喜悦的泪水，朝他走近了一步。她想对他说声“谢谢”，想告诉他，没有他，自己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然而，就在她满怀期盼地，迎向他目光的那一刻。
沈砚脸上的那个笑容，却猛然间，凝固了。
他的视线，越过了她的肩膀，似乎是看到了台下什么人，瞳孔骤然一缩。那刚刚才融化的冰山，在顷刻之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退得猝不及防，退得决绝而冷酷。
那一步，像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瞬间，将他们两人之间，刚刚才因为胜利而紧密连接起来的气场，狠狠地斩断。
他们之间，再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不明白，前一秒还温情脉脉，为什么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
她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疑惑地，回头望向观众席。
在第一排，她看到了李蔓。李蔓正嫉妒地、怨毒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是因为她吗？
因为怕李蔓误会，所以才要立刻和自己划清界限？
林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颁奖的领导和校方代表己经走上了舞台。他们热情地与沈砚和林夏握手，将沉甸甸的奖杯和证书，交到了他们手中。
沈砚接过奖杯，脸上恢复了那副礼貌而疏离的淡漠表情。他与领导合影，接受祝贺，一切都应对得体，完美得无可挑剔。
只是，他再也没有看过林夏一眼。
林夏捧着自己的那份证书，站在他的身边，感觉自己像一个滑稽的、多余的配角。他们明明是共同的胜利者，明明共享着同一份荣耀，可他却用行动，无声地，将她推开。
周围的掌声越热烈，镁光灯越闪耀，她就感觉自己越孤独，越寒冷。
原来，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身边，你我之间，只隔着一个奖杯的距离，你的心，却退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孤岛。
那场金色的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林夏抬头，看着礼堂上方那璀璨的水晶吊灯，只觉得刺眼得，让她想流泪。
她终于明白。
有些人的靠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了，便只剩下，毫不留情的，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