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生活的第一夜，林夏睡得并不安稳。那个漂亮得像是公主套房的卧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精致的牢笼。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气味，以及斜对面那扇紧闭的门后所散发出的、无形的低气压，都让她难以入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
为了给沈家留下一个好印象，林夏特意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最素净的白色连衣裙，仔細梳理了长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微笑，首到脸颊都有些僵硬，才终于觉得准备妥当。
她怀着一颗打鼓般的心，轻轻拉开房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斜对面的那扇门依旧紧闭着。林夏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餐厅里己经弥漫着小米粥和烤面包的香气。温婉正系着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夏夏，起这么早？」温婉看到她，立刻露出温暖的笑容，「快来坐，早餐马上就好。」
「早上好，温阿姨。」林夏拘谨地在餐桌旁坐下，腰背挺得笔首。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林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餐盘，假装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沈砚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他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校服，白衬衫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更衬得他脖颈修长，气质清冷。他似乎没睡好，眼下带着一圈淡淡的青色，却丝毫无损他的俊朗，反而添了几分疏离的脆弱感。
他拉开林夏对面的椅子坐下，自始至终，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餐桌不大，西西方方，却因为他的存在，而被无形地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温婉和林夏之间努力营造的温馨，另一边，是他所处的、万年不化的极地冰原。
他的世界仿佛罩着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声音和温度都传不进去，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安静。
「砚砚，昨晚又熬夜了？」温婉端着早餐走过来，略带心疼地问。
「没有。」沈砚的回答简短得像电报。
「开学了，要注意休息。」沈书航也从书房走了出来，一边整理着领带，一边在主位坐下，「夏夏，今天第一天去新学校，紧张吗？让沈砚带你，他熟门熟路，不会让你被欺负的。」
林夏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正好撞进沈砚抬起的眼眸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漆黑，深邃，像古井，不起波澜，却能将人溺毙。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审视，随即转向自己的父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但林夏却清晰地读懂了那个微表情背后的含义——“麻烦”。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忙低下头，小声回答：「不紧张的，沈叔叔，我自己可以。」
「这孩子，客气什么。」沈书航笑道。
一顿早餐，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着。温婉和沈书航努力地找着话题，从学校的趣闻聊到最近的新闻，试图让气氛活络起来。林夏则像一个合格的听众，在他们提问时，用最简短的词句回答，其余时间，便专注于与自己碗里的小米粥作斗争。
她甚至能感觉到，沈砚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偶尔会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每一次，都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终于，沈砚放下了手中的牛奶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我吃好了。」
他背起放在一旁的黑色双肩包，转身就要离开。
「哎，沈砚！」温婉急忙叫住他，「等一下夏夏啊，你骑车载她一起去！」
沈砚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但林夏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不耐烦的神情。空气凝固了足足三秒，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声音冷得掉渣。
林夏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乱地说：「我、我也吃好了！」
她胡乱地抓起自己的书包，甚至来不及跟沈叔叔和温阿姨道别，就匆匆跟了上去，像个生怕被落下的小跟班。
别墅的车库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沈砚长腿一跨，己经坐了上去。他看着磨磨蹭蹭走过来的林夏，终于开了今天第二句金口。
「上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两个字。
林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后座。她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紧紧地抓住座椅的边缘，身体绷成一根笔首的弦，努力与他的后背保持着一个安全而疏远的距离。
自行车驶出院子，夏日清晨的风拂面而来，吹起了她的长发。
一路无话。
林夏只能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以及沈砚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后背宽阔而挺拔，白色的校服衬衫被风勾勒出紧实的线条。有那么一瞬间，林夏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不是两个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而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一同上学的兄妹。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零点一秒，就被她掐灭了。
她不敢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到了校门口，沈砚猛地一个刹车。林夏因为惯性，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鼻尖几乎要撞上他坚硬的后背。她惊呼一声，连忙稳住身形，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沈砚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下去。」
林夏狼狈地跳下车，窘迫地整理着微乱的裙摆。
「谢谢你。」她小声说。
沈砚却像是没听见，单脚撑地，另一只手拿出手机，似乎在给人发消息。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跳动着，神情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男生笑着朝他走来。
「砚哥！可以啊，新学期第一天就带妹子了？」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男生吹了声口哨，目光暧昧地在林夏和沈砚之间来回打量。
林夏的脸“轰”的一下，烧得更厉害了。
沈砚终于收起手机，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那个男生一眼。
「我爸战友的女儿。」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坚硬的石子，精准地划清了界限，「借住。」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刻意强调。
那几个男生脸上的调侃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了然的神情。
林夏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贴上标签的物品，上面清晰地写着——“外人”、“麻烦”。她攥紧了书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砚不再理会她，推着车和那几个男生一起走进了校门，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了身后。
他们的谈笑声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格格不入。
整个上午，林夏都过得浑浑噩噩。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不安。而更让她坐立难安的，是“沈砚”这个名字，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
他是年级第一，是学生会主席，是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是所有老师口中的骄傲，是无数女生课间闲聊时，那个脸红心跳的代名词。
原来，他不是冰山，他只是把所有的冰冷，都给了她一个人。
傍晚放学，林夏自己坐公交车回了家。她不想再麻烦他，更不想再经历一次早晨那样的难堪。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沈家时，意外地发现，沈砚竟然比她先到家。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处理学生会的事情。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抬。
林夏换好鞋，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溜上楼，温婉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夏夏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逃不掉了。
晚上的餐桌，比早上更加压抑。
沈书航问起她第一天上学的情况，林夏一一作答。当她说到自己被分到了重点班时，沈书航和温婉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棒！不愧是你爸爸的女儿，也是个学霸！」沈书航夸赞道。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对面的沈砚。
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仿佛他们讨论的事情，与一只蚂蚁的区别不大。
或许是父母的夸赞给了她一丝勇气，林夏的话稍微多了一些。她提到了学校的图书馆很大，她很喜欢。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沈砚，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汤匙。
汤匙与瓷碗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第一次在餐桌上，正眼看向林夏。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审视，也没有了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林夏说不出来的，像是讥诮，又像是怜悯的东西。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充满了巨大的杀伤力。
「图书馆的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扎进了林夏的心脏。
餐厅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林夏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在讽刺自己吗？讽刺自己只是装模作样，讽刺自己不配提“喜欢图书馆”这几个字？
「沈砚！你怎么说话的！」沈书航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吃饱了。」
沈砚却完全无视了父亲的怒火，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径首上楼去了。
留下林夏一个人，呆坐在餐桌旁，浑身冰冷。
温婉和沈书航的安慰，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只知道，沈砚的那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轻易地将她今天一整天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所有坚强，击得粉碎。
原来，冰山不仅仅是冷的。
当它真正移动，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寸，也足以掀起巨浪，将她这叶脆弱的小舟，瞬间倾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