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坑洼的官道上剧烈颠簸,每一次起伏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来。林默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车厢壁,紧闭双眼,努力对抗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失去吉元的庇护,这种纯粹的、物理上的不适感被无限放大,每一寸肌肉都因紧张和脱力而酸痛不己。
意识深处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那块曾经如同第二大脑的玉佩,此刻紧贴着他的胸口皮肤,却只传来一片冰凉的死物感。没有分析,没有翻译,没有警告,没有那个冷静到近乎刻薄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暴露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盲人”,行走在一个充满未知恶意和复杂规则的世界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深不可测、随时可能撕下他伪装的“甲方”。
赵元培端坐在林默对面,身姿稳如磐石,似乎完全不受这糟糕路况的影响。他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其中。车厢里只有车轮碾压碎石、车轴吱呀作响以及林默极力压抑的沉重呼吸声。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颠簸都让这份沉默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赵元培终于缓缓合上了书卷。那轻微的“啪嗒”一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惊得林默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睁开眼。
正好对上赵元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审视,没有质疑,平静得可怕。
“林仙师,”赵元培的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路颠簸,辛苦了。”
林默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大人言重了。贫道……还好。”他努力想挺首腰背,维持“仙师”该有的从容,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这个动作显得僵硬而徒劳。
赵元培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移开,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的物品。“仙师手段不凡,于荒野之中解瘟疫,于乱局之下定水源。此等济世之能,困于一隅小村,未免……可惜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不知仙师,可曾涉足过县城?”
来了!林默心头一紧。这是在探底,也是在评估他“见识”的价值。
“回大人,”林默强迫自己镇定,依照之前从村民口中零碎听来的信息,以及仅存的常识拼凑着回答,“贫道早年随家师云游西方,曾……路过几处稍大的集镇。至于这青阳县治所,却是未曾踏足。此番遭逢变故,流落李家村,也是机缘巧合。”他刻意模糊了“家师”和“云游”的细节,给自己留足余地,同时强调自己的“外来者”身份。
赵元培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果然是个“野路子”。这解释了他身上那股与正统道士格格不入的气质,也解释了他那些看似神异实则透着某种“实用”甚至“蛮干”色彩的手段。
“哦?”赵元培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既未曾踏足县城,仙师之前言及‘寻矿’,又作何解?莫非仙家妙法,无需亲临,便可隔空探知?”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默的双眼。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什么仙法神迹都是虚的,能解决实际问题——尤其是关乎民生、赋税、甚至军备的“矿”,才是硬道理。这神棍在村里搞那些肥皂、农具,顶多算奇技淫巧,若真能探矿……那价值就截然不同了。
林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他暗骂自己之前在村里为了稳住人心、忽悠资源,随口拿“寻矿”当诱饵,如今却被这位精明的官僚死死咬住!没有吉元,他连这青阳县地下有什么石头都不知道!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大脑飞速转动,几乎要冒烟。否认?对方显然不会信。承认?没有吉元,他拿什么探?现编?
电光火石间,他只能硬着头皮,祭出神棍的终极奥义——模棱两可,故弄玄虚。
“无量天尊,”林默宣了一声道号,借此掩饰自己瞬间的慌乱,同时努力让眼神带上一点高深莫测的茫然(这倒是本色出演),“贫道所言‘寻矿’,非是寻常寻脉探穴之法。乃感应地气流转之异动,窥天地造化之玄机。此等感应,需天时、地利、心境三者相合,更需……磅礴灵气为引。”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胸口玉佩的位置,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贫道前番为解旱情,导引地泉,耗损过甚,灵机晦暗……此刻,实难感知细微地气变化。”
他这一番话,半真半假。耗损过甚是真,感知不到也是真(没了吉元),至于“感应地气”、“灵气为引”,纯属瞎扯。但结合他此刻苍白憔悴的脸色和之前确实“点”出水的事实,倒也有几分可信度。
赵元培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膝头。眼神在林默脸上和胸口玉佩的位置来回扫视。那玉佩黯淡无光,看上去就是一块成色尚可的古玉,并无奇异之处。但林默那番关于“耗损”、“灵气”的说辞,以及他此刻明显强撑的状态,似乎印证了某种“力量有限”的猜想。
“灵气……”赵元培咀嚼着这个词,语气听不出是信还是疑,“那仙师以为,这青阳县境内,何处地气可能蕴藏‘玄机’?或者说,仙师需要何等‘灵气’,方可恢复感应之能?”他换了个角度,继续紧逼。既然你说现在不行,那总得给个方向,或者恢复的办法吧?空口白话,可糊弄不了他。
林默心里叫苦不迭。他哪知道什么“蕴藏玄机”的地方?至于“灵气”……他连这世界有没有这玩意儿都不确定!吉元需要的是能量源,可能是某种特殊矿物辐射,也可能是地热、生物电……但这些都不能说!
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就在他绞尽脑汁,准备再编点“天地精华”、“日月灵粹”之类的车轱辘话时,马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车夫一声急促的吆喝和马匹不安的嘶鸣,车身骤然减速,停了下来。
车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有衙役的呵斥,也有百姓的议论。
“大人,到城门口了!”车外传来师爷的声音,“进城的人多,盘查有些慢。”
赵元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打断有些不悦。他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暂且记下”,随即抬手,撩开了车厢侧面的小窗帘。
“仙师,不妨看看。”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此乃青阳县城。”
林默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凑到窗边向外望去。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道巍峨得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
青灰色的城墙,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横亘在前方。墙体高耸,目测至少有七八丈(二十多米),表面是巨大的条石垒砌,缝隙被某种灰黑色的粘合物填满,显得厚重而坚固。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青苔、雨水冲刷的沟壑、甚至一些模糊的刀劈斧凿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沧桑。墙体并非笔首,而是带着一种雄浑的弧度向上延伸,在视线尽头,是高耸的、带着锯齿状女墙的城楼。一面褪色但依旧威严的“青”字大旗,在城楼顶端猎猎招展。
这仅仅是城墙本身带来的视觉冲击。
城门前,景象更是让林默这个“现代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人!密密麻麻的人!
官道在这里骤然变宽,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空地,此刻却被汹涌的人潮塞得满满当当。挑着沉重担子的农夫,箩筐里是新鲜的蔬菜或还带着泥土的瓜果;推着吱呀作响独轮车的小贩,车上堆着柴禾、陶罐或不知名的货物;赶着驴车、牛车的商旅,车上盖着油布,鼓鼓囊囊;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行旅;穿着各色短打的脚夫、苦力……形形色色,摩肩接踵。汗味、牲畜的膻臊味、尘土味、甚至食物腐败的酸馊味,混合成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属于“活着”的庞大气息,扑面而来。
声音更是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讨价还价的叫嚷、车轴摩擦的刺耳声响、牲畜的嘶鸣、孩童的啼哭、衙役不耐烦的呵斥、守城兵丁盘查时的问话……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是那巨大的、包着厚厚铁皮的城门洞。两扇沉重的城门敞开着,如同巨兽的咽喉。洞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出口的地方透进天光。城门洞两侧,站着两排手持长枪、穿着号衣的守城兵丁。他们表情麻木,眼神警惕而疲惫,机械地检查着每一个试图通过的人,动作粗暴,不时用枪杆推搡着动作稍慢的人流。
“快点!磨蹭什么!”
“后面跟上!”
“你这筐里是什么?打开!”
呵斥声不断响起。人流在城门洞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推挤和抱怨。
这就是县城?这就是古代城市的入口?
林默看着眼前这庞大、混乱、喧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失语。李家村的贫穷和挣扎是深刻的,但眼前这青阳县城展现的,是另一种层面的、更为复杂的“庞大”。它不仅仅是人口和建筑的堆积,更是一种森严的等级、一种粗暴的秩序、一种赤裸裸的生存图景。在这里,他那点靠着吉元和小聪明在村里建立起来的“仙师”光环,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冰冷的玉佩。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
“如何?”赵元培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这青阳县城,可还入得了仙师法眼?”
林默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干。他定了定神,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份属于“方外之人”的淡然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红尘喧嚣的疏离。
“无量天尊,”他轻声道,声音淹没在车外的嘈杂声浪里,“红尘万丈,人烟辐辏。果然……气象不同。”
赵元培闻言,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放下窗帘,车厢内重新陷入相对昏暗的安静,但外面那庞大城市的喧嚣和压迫感,却如同实质般渗透进来,沉甸甸地压在林默心头。
马车随着人流,缓缓地、不可抗拒地,驶向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洞。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喧闹声在拱形的石壁间回荡、放大,形成嗡嗡的回响,令人心烦意乱。兵丁的呵斥声似乎就在耳边炸响。
“停车!检查!”
一个粗粝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赵元培端坐不动,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车帘被掀开一条缝,师爷那张精明的脸露了出来,对着外面的兵丁低语了几句,又迅速缩了回去。
“放行!是赵大人的车!”外面传来兵丁陡然变得恭敬的呼喝声。
马车几乎没有停顿,便越过了那道盘查的关卡,驶入了光线昏暗的城门洞深处。洞壁阴冷潮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车轮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洞、重新沐浴在稍显刺目的天光中时,赵元培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在昏暗的车厢内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车外的噪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林默的心坎上:
“对了,仙师,”他的目光在昏暗中似乎闪烁着幽光,“进城之后,言行举止,还需多加留意。莫要再与什么‘黑虎帮’的余孽……有所牵扯才好。”
黑虎帮?!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血液仿佛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