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图书馆东翼狭长的拱窗,在布满灰尘的陈旧地图桌上投下道道光栅。空气里混杂着旧纸张、霉菌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沉滞得令人窒息。杨静坐在阴影最深的角落,深蓝色速写本摊开压在臂弯下。纸张冰冷粗砺的触感贴着皮肤,右腕那道深紫色的淤痕在幽暗中依旧狰狞,边缘几处细小的撕裂伤口微微刺痛。
她竭力挺首脊背,想隔绝邻座两个低年级女生探究又克制的目光。铅笔沙沙划过纸页,线条却凌乱脆弱,如同她绷紧的神经。视野一角,玻璃窗上模糊映着对面书架的轮廓。一本精装版的《时间简史》被抽走半截,书脊烫金的英文Title闪过冷光,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HISTORY… OF… TIME…
时间……简史……
时间是什么?对于此刻的杨静,它是手腕上迟迟不褪的淤青颜色,是额角结痂伤口的隐隐抽痛,是胃袋深处沉甸甸的冰凉——一切都始于档案室那个被金属撕裂声贯穿的时刻。那个被硬生生掰离正轨的瞬间。时间在这座陌生的图书馆,像被打碎的沙漏,粘稠地堆积。
“咔哒。”
清脆的翻书页声在静谧中格外刺耳。是那本被抽出的《时间简史》。杨静下意识抬眼望去。一道侧影被斜射的光线勾勒得过分清晰——颀长的颈项绷着干净的线条,喉结在吞咽动作下微微滑动,下颌线的弧度透着一股熟悉的冷硬……
啪嗒!
杨静指尖的铅笔猝然滑落,在粗砺的木桌面上砸出短促脆响,滚向桌缘。
那侧影似乎微微一滞。握书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干净匀称,没有任何伤痕或绷带的痕迹。那人并未转身,只是略略低了头,额前稍长的黑色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眉眼,专注地凝视着书页。完全陌生的轮廓。
方远?怎么可能……杨静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俯身去捡拾掉落的笔。冰凉的木地板触到指尖。是错觉。只是某个同样有着利落线条的陌生人。阳光穿过书架尘埃在视网膜上制造的恶意幻影。胸口深处闷闷地抽紧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被耍弄的钝痛。
她缩回手,重新攥紧铅笔。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无法克制地落向窗外——灰扑扑的主干道尽头,明黄色的工程车引擎轰鸣着,笨拙地拐向图书馆侧翼那窄小的物料通道入口。沾满泥浆的高大金属轮胎粗暴碾过减速带。
“哐!当!”
沉重的车厢猛力颠簸!货斗侧面沾满灰土的崭新牌照被阳光首射!
JX-AL217
刺目的反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狠狠剐过杨静的视网膜!
A-L-217?!
档案室报废风琴内部剐蹭出的序列号ASL-DC217!
U盘文件夹名ASL-DC217_Dec!
电光火石间!冰冷的闪电贯穿杨静的脑海!不是SL与AL的区别!那几乎可以忽略的打字错误……就是指向!就是烙印!
是同一把钥匙!或者……同一把锁!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拆解!他们要把那台记录着一切的风琴残骸彻底拆解、粉碎、融掉?!连同嵌着黑色炭笔芯的撕裂豁口?!连同ASL-DC217的秘密?!
“砰!”一声沉闷的重响!是速写本硬壳边缘失控撞到桌沿的声音!两个女生惊愕回头。杨静己经撑着桌沿猛地站起!动作太快带倒了身下的旧木椅腿!
“哐啷——!”刺耳的刮擦声撕破图书馆的死寂!
她无暇顾及!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那圈深紫带血的腕痕暴露在浑浊的光线里,刺痛又灼热!她疾步冲出阅览区,冰冷的穿堂风扑在滚烫的颊上。
不能等!绝不能等那堆锈铁被熔成面目全非的渣滓!
答案!或许就在那堆残骸里!哪怕只剩一个记号!一个坐标!
三楼物理组实验区的走廊依旧冷清得瘆人。惨白顶灯把大理石地面照得如同停尸间。上午课间,这里远离喧闹的教室。杨静放轻脚步,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鼓噪。韩立群的实验室大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仪器低微的嗡鸣。
视线落在地面。找晨她放下零件盒的位置。冰凉的灰色石面干净得能映出顶灯刺目的倒影。
一丝尘埃都没留下。被抹掉了。彻底。
心脏沉入冰湖底。她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试图捕捉里面一丝一毫的声音。门板坚实厚重如堡垒。只有极细微的仪器运转声顽固钻出,像某种冰冷机械的心跳。
“……217……就这点关联……值得大动干戈?”一个年轻急躁的男声隔着门板闷闷传来,模糊变形。
“值不值……不是由那堆铁说了算……”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老油条式的嘲弄,是杨静记忆里物理组那个总是一脸不耐烦的研究生!“老韩要查……就得刨根!哪怕把整台破琴磨成粉筛一遍!……啧,说到底,要不是那倒霉丫头那一脚……至于搞出这么大窟窿?……”
脚下一滑,杨静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门板内部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死寂。
“谁?!”厉喝穿透门板!
如同被毒蛇盯上!杨静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楼梯口方向跌撞奔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一口气冲下两层楼梯!心脏快要炸裂开!肺里火烧火燎!她冲进二楼女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反手“啪”地扣上门锁!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塑料隔板!
门外是水流声,脚步声明明暗暗,交替响起又远去。
隔间的狭小空间弥漫着劣质清洁剂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喉咙深处泛着血腥味。手指颤抖着摸向口袋——那枚小小的蓝色U盘钥匙扣硌着指尖。冰冷。
她拿出手机。信号狼微弱地挣扎着。指尖不受控制地点开文件管理器,U盘图标下,那个冰冷的十六进制地址像一道流血的伤口烙印在屏幕上:
0x8D34C0
“Cache Dump Overflow: F016-F019 @ StkPtr=0x8D34C0”
堆栈指针……内存地址……图像数据在混乱中被冻结的瞬间位置?
如果是坐标呢?
她的脑中疯狂构建着实验楼的结构——B区……音乐教室103……门外走廊……螺旋楼梯……监控视角……
她把0x8D34C0强行拆开:
8D — 楼层?高度?横向偏移?
34 — 纵轴位置?门牌号?
C0 — 具体点?深度?
一团乱麻!毫无意义!冰冷的数字嘲笑着她的徒劳。
混乱中,她翻过速写本,撕下崭新的一页。铅笔被削得极尖。她用那几乎能划破纸张的锋利笔尖,狠狠地在纸页中央,先写下那个冰冷的地址:
0x8D34C0
笔尖微微顿住。如同被无形的障碍阻挡。然后,她极其生涩地、用从未试过的坚硬笔触和几乎穿透纸背的力道,在地址下方,极其用力却缓慢地画出一个极其丑陋的符号——
↑ !
箭头的指向性太弱!不足以表达那个角落的幽暗!
她咬紧牙关,动作变得粗暴!铅笔线条迅速勾勒出一个极其简易、带着尖锐棱角的立方体!线条生硬得如同建筑图纸!在立方体左侧靠下的位置——监控画面左下角的方位!——用尽力气狠狠戳上一个墨黑的、深深陷入纸面的点!
? !
一个代表“位置”、代表“空间”的点!冰冷、原始!
就在墨点落下的瞬间!
“吱呀——”
隔壁隔间的门开了。
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她隔间门口。
杨静全身绷紧!呼吸瞬间屏住!铅笔僵在半空!纸页上的墨黑点像一颗凝固的心跳。她死死盯住门板下那条缝。
一双擦得锃亮、鞋尖略尖的黑色小羊皮平底鞋出现在视线里。鞋尖对着她的门板。静止不动。
“哗啦——”
水箱巨大的冲水声在隔壁响起!盖过了外面那人的动静!
门板下的鞋尖瞬间移开!脚步声匆匆离去!
杨静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猛地抽出那张纸页!胡乱塞进书包!推开隔间门冲进盥洗池区!
镜子映出她惨白的脸和额角微乱的碎发。无人。只有水流声在管道里徒劳作响。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腕。淤青的皮肤在冷水的刺激下颜色更深。那圈深紫边缘的血痂被水流泡软,轻轻擦拭便会渗出血丝。她咬住唇,感受着刺痛和麻木混杂的滋味。
铃声刺破沉滞的空气。午饭时间到。食堂方向传来汹涌的人声。
随着下课的人流走向食堂,熟悉的蓝白校服裹挟着她前行。饭菜的味道、人声的喧嚣试图冲淡一切。她端着餐盘寻找空位,视线划过一张张吵嚷的脸,木然又茫然。脚步停在窗边的空桌旁。拉开椅子——椅子上却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习题册。物理试卷的边角上,压着半张被揉皱的草稿纸,纸张边缘被洇湿了一块油腻的污渍。纸上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反复涂写着同一个公式,其中几个字被用力反复描粗、刻透纸背:
? = μ ? N
摩擦系数!最大静摩擦力!巨大的笔力几乎要把纸张撕开!力透纸背的愤怒和倔强!公式旁边,草草画着一个箭头→ 指向后面空白的墙面!后面又重重打了个巨大的叉!再画一个更大的箭头!最终指向——
一片空白!
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像极了杨静此刻的心境!
“喂!麻烦让让!你挡路了!”不耐烦的女声自身后传来。一个涂着亮粉色指甲油的女生端着冒热气的汤碗侧身而过,汤汁几乎洒到杨静的衣袖上。
杨静猛地向侧边一闪!动作仓促带翻了餐盘上的汤碗!
“哗啦——!”
油腻的紫菜蛋花汤泼洒在地!瓷碗碎裂的声响惊动了半个食堂!无数目光瞬间聚焦!
“哎呀!走路不长眼啊!!”一个粗哑低沉的男声咆哮起来。是后排桌一个身材壮硕、剃着寸头的男生,崭新的篮球鞋面被溅上几块刺眼的油污。他啪地摔下筷子站起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鄙夷,“哪儿来的转校生?这么毛手毛脚!当食堂是你家?!”
恶意如同粘稠的油污瞬间裹紧了杨静。她站在原地,脸颊滚烫,汤汁的滚烫感和手腕伤处被拉扯的锐痛交织着刺激神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漠然看戏的眼神。食堂的喧闹瞬间在耳边变成了模糊的轰鸣。
“对不起。”她听到自己干涩到发紧的声音吐出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顶屁用!”寸头男生不依不饶,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我这鞋子!新买的……”
“吵死了。”一个冰冷到近乎无机质的女声突兀地切了进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
杨静侧头。
走廊边缘,倚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生。深红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挑染的银白发丝垂落颈侧。她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打底的黑T,袖口挽起到手肘,露出一小截肌理紧实的手臂。她没有看杨静,也没有看那个暴怒的男生。她的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青烟缭绕。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斜睨着寸头男生溅了油污的篮球鞋,然后缓缓抬起,冷冷地盯住他的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极度冰冷的弧度:
“想碰瓷?”
空气瞬间冻结。
寸头男生的叫骂卡在喉咙里,脸色由暴怒涨红转为一种忌惮的酱紫。
李薇薇!
高二(5)班那个传说中脾气极差、背景神秘、连老师都绕着走的特殊人物。寸头男生显然认得她,也认得那双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缠绕着几圈黑皮绳手链的手——传闻那手能掀翻一整桌人。
他咽了口唾沫,狠瞪了杨静一眼,骂骂咧咧地坐下,用力擦着鞋面,不敢再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