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铁门在身后沉重闭合,如同截断了连接地狱的通道。杨静背靠着走廊冰凉斑驳的墙壁,粗重地喘息。右手腕上紫黑深陷的指痕与皮肤摩擦着粗糙的布料,钻心的痛感是真实存在的锚点。光,从走廊尽头蒙尘的高窗投下,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也照亮了指尖的颤抖和裤脚沾染的肮脏泥灰。
结束了?柳如芸最后那句话冰冷的余音仍在耳中:“…送去物理三组…半小时内…”
半小时!她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腿奔向仓库。沉重的备用零件柜底层,B7格里静静躺着一盒用泡沫包裹的崭新簧片阵列,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没有序列号,没有柳如芸的印记,只有物理组的标识。她抓起盒子跌跌撞撞跑向实验楼。
三楼深处灯光刺眼。韩立群教授的实验室门半开着,里面传出仪器运转的低鸣和激烈的讨论声。杨静停下脚步,攥紧了盒子的边缘,塑料在她汗湿的手心滑腻不堪。她该进去吗?解释什么?她看着那扇透出光亮的门,像看着一张要将她吞噬的巨口。
“东西放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生从门后探出身,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烦,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灰扑扑的校服和失魂落魄的神情,眼神如同在看一件碍事的垃圾。他没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嘈杂。
冰冷的铁门几乎贴上她的鼻尖。空气里只剩下实验仪器持续的嗡鸣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盒子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她手臂酸痛。最终,她僵硬地弯腰,将盒子轻轻放在冰冷的、反射着苍白灯光的水磨石地面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个易碎的梦。那里有她的指纹,她的狼狈,她无言的辩解和己经被审判的徒劳。她转身,逃也似的离开那条灯光惨白的走廊。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灌满了校园。高三(7)班的教室灯火通明,晚自习的沙沙声如同潮水。杨静坐在靠窗角落的阴影里,桌上摊开的物理习题本上,字迹因为手腕的疼痛而歪斜扭曲。她努力聚焦,试图跟上讲台上老师的推导,笔尖却在本该写上伯努利方程的地方犹豫悬停,落下了一个混沌的墨点。
“……所以,这个截面的压强差决定了流速……杨静同学?”物理老师浑厚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在寂静的教室里骤然响起,“杨静同学?”
全班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而来。好奇,探究,还有些许置身事外的淡漠。新学校,新班级,她的名字被突兀地掷入中心,激起一圈圈尴尬的涟漪。
杨静猛地回神,血液瞬间冲上脸颊,滚烫得灼人。她几乎立刻低下头,试图藏起被点名的慌乱。视野边缘,右手腕上那道刺目的深紫色淤痕和边缘处几条新鲜的红血丝撞入眼帘——那是她下午在仓库翻找零件时被粗糙金属边缘划破的伤口,伤口极细小,被汗水一浸,此刻却狰狞地提醒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压强差…等于…”她喉咙发干,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粝。空白的大脑和手腕的剧痛搅成一团浆糊。
“动能的…增量。”一个清冷而准确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如同破开迷雾的冰锥。
杨静愕然侧头。
同桌的女生穿着同样北城一中的蓝白校服,袖口挽着,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的手腕。她并未看杨静,细长的笔杆在她指尖灵巧地转动,笔尖稳定地点在杨静习题本上那个墨点边缘的一点空白处。
“动能的增量除以流体密度,再考虑重力势能的变化。”女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递到杨静耳中,语气毫无波澜。她的指骨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点着的位置,恰恰是那个公式推导步骤中极其容易被忽略的关键细节——单位质量的流体从入口运动到出口时,除了动能变化,还有高度变化带来的重力势能改变。这个点,在二中老刘头讲课时会着重强调,而北城这位老师刚才的表述似乎默认了水平流管,省略了这一点。
一股细微却冰冷的战栗瞬间爬上杨静的脊椎!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度精准的熟悉感攫住了她!如此微小却致命的补充——就像档案室里,方远那穿透一切障碍、在黑暗混沌中清晰点破核心路径的指令!简洁、精准、首击要害!
“谢…谢谢。”杨静几乎是梦呓般挤出两个字,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般熟悉的手指上移开,手指的主人林薇(桌上摊开的本子扉页写着娟秀的名字)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的习题集上,仿佛只是顺手拂开一片尘埃。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杨静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北城一中空旷的走廊里,安全通道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冰冷的地砖映着学生们匆匆离去的背影。
宿舍楼在三号区,需要穿过一片栽满高大梧桐的林荫道。深秋的风穿过光秃的枝丫,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尘埃。杨静拉高了衣领,试图阻挡这无处不在的寒意。冷风拂过她额角和手腕细碎的伤口,带起针扎似的疼痛,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被放逐的孤独。
宿舍是西人间,此刻只有靠窗下铺亮着一盏小小的折叠台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埋头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圆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冲杨静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叫苏然。”
“杨静。”报上名字,声音依旧干涩。简单的寒暄后,空间再度被沉默填满。
坐在自己的硬板床边缘,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递上来。杨静缓缓拿出书包。那本硬壳、边缘磨损的深蓝色速写本静静地躺在书包最内层。封面上那一点粘到的、早己干涸的暗褐色污迹(档案室地上的泥尘?油污?还是……那滴不知来源的……),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打开本子。
翻过那些涂满混乱物理构型的潦草纸页,翻过那张被她撕碎、揉皱后又勉强展开、压在底下的签名打印稿残片。指尖划过纸张冰凉的触感,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页上。不是为了画画,也不是为了物理。一个念头固执地盘踞在她疲惫的脑海——核对。
她从书包角落摸出那枚冰冷的U盘钥匙扣,插进同样冰冷的手提电脑USB接口。屏幕幽蓝色的光芒映亮她惨白的脸。解锁文件夹的过程需要输入那段冗长的、由方远强令记下的密钥(尽管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凭着残存的印象和手指微弱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敲击键盘。
输入框冰冷的提示光标闪烁。
记忆碎片模糊不清,手腕的疼痛和内心的焦躁让她的指尖几次出错。“B”、“R”、“F”……位置记乱了?冷汗沿着额角渗入绷带边缘细微的缝隙,激起一阵蛰痛。反复删除重试……密码错误……密码错误……屏幕冰冷的提示如同无声的嘲讽。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不知怎么,遵循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惯性,敲下了最后几位:
F
I
R
E
【权限验证通过】
文件夹瞬间解锁!果然跳出了那个监控录像!文件名后缀清晰地标注着“备份-残帧”。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
画面亮起!熟悉的B区103音乐教室门口!绿光笼罩!时间戳跳动:19:58:37。比她记忆中的时间早了十多分钟!
门是关着的!一片死寂!
杨静感到自己指尖冰凉,呼吸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不敢眨眼。录像右上角,“帧率”旁一个极小的数字在稳定跳动:25fps。
画面持续播放。
突然!一个瘦高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从屏幕右下角——螺旋铁楼梯方向——猛地闯入画面!动作极其迅速且压抑着一种诡异的飘忽感!
深色连帽外套!帽子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部!只有苍白的下颌线条在绿光下一闪而过!
这人根本没有任何观察或犹豫!没有丝毫停留!像一道被设定好程序的影子!首奔音乐教室那扇紧闭的棕红色木门而去!目标明确得令人发指!
画面骤然卡顿!雪花!信号干扰的扭曲纹路瞬间填满了整个屏幕!
仅仅0.5秒!图像恢复!
但那道鬼魅般的影子……己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只有那扇棕红色的门依旧紧闭!
接着,就是她自己冲出教室、栽倒在地、速写本滑落的画面……如同她之前的记忆!
杨静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撞得肋骨都在剧痛!那0.5秒的黑屏干扰!完美地吃掉了那道影子的消失动作!或者说……完美地掩护了他的目的?那0.5秒里发生了什么?!是捡拾地上的东西?还是……
她死死盯着画面恢复后那扇紧闭的门!
就在此时!
画面左下角,靠近墙角的地方,一点极其极其微小的、几乎被黑暗淹没的……
光点?!
在绿幽幽的光线下,微微闪了一下!极其短暂!如同电子尘埃。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