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哈德里书店窗外的梧桐叶荣枯间悄然滑过。赫敏终于又能像过去那样,在周六午后准时出现在书店那扇挂着黄铜铃铛的橡木门后。只是,这种“一如既往”的表象之下,早己暗流涌动。自从拳击占据了赫敏生活的一角,她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压缩,每一次出现在书店,都带着风风火火的硝烟气,像是刚从某个看不见的战场短暂休整归来。
金斯维拉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这一年半的光阴,如同被施加了某种奇异的加速魔法,在赫敏身上刻下了难以忽视的印记。每一次见面,那些微小的不同便如溪流汇聚,终成江河。起初只是眉宇间少了一分怯懦,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昂然;接着是走路的姿态,步伐变得坚定有力,鞋跟敲击木地板的声响清脆果断;然后是说话时眼神不再躲闪,敢于首视对方的眼睛,里面跳跃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光。
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如同春雨润物。但今天,金斯维拉斯难得等到赫敏将拳击课和额外的数学竞赛辅导都推到了下周,拥有了一个真正完整的、不被打断的下午。他得以静下心来,像观察一幅缓慢展开的卷轴般,细细打量坐在窗边藤椅里的女孩。
午后的阳光穿过洁净的落地窗,在她蓬松的褐色卷发上镀了一层暖金。她穿着一件合身的深蓝色运动款连帽衫,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衣袖被她习惯性地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带着健康小麦色的小臂——那是无数次挥拳、击打沙袋留下的勋章。她正低头专注地翻着一本厚重的《基础化学原理》,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书页边缘,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那份沉静的专注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和……一种崭新的、如同初生牛犊般的锐气。
“天哪,”赫敏突然合上书页,发出一声夸张的、带着强烈优越感的叹息,打破了书店的宁静。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正懒洋洋窝在藤椅里、仿佛骨头都被阳光晒化了的金斯维拉斯,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我真的己经完全无法想象学校里班上那些不读书的人了,而且他们还不是少数?光是看着他们脑子里塞满的那些明星八卦和游戏攻略,那种……那种腐朽的气息就能恶心到我了!”她撇了撇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小恶魔般狡黠的弧度,“噢~对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总在我背后画猪鼻子的苏珊吗?还有那个故意撞掉我眼镜的卡尔?自从上学期,他们在厕所门口又想堵我,被我……嗯,‘友好交流’了一下,”她做了一个极其轻巧的挥拳动作,“一人下巴上来了一下……嗯,就一下,真的不重。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了……至少,他们只是像见了瘟神一样躲着我,不跟我说话了。清净!”
“嗯哼~”金斯维拉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赞同,像只慵懒的猫。他慢吞吞地在藤椅上伸展了一下身体,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随后又像一滩融化的冰淇淋般,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椅背里。阳光暖烘烘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一旁的赫敏对此习以为常。她动作娴熟地从自己鼓囊囊的帆布笔袋里摸出两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牛奶糖。指尖灵活地捻开糖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下一秒,那颗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白色糖块,便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被精准地塞进了金斯维拉斯微微张开的、带着困意的嘴里。
“打起一点精神来,金斯维拉斯先生!”赫敏的声音带着一种小教练般的严厉,却又掩不住一丝亲昵,“我们除了要啃完这本该死的、比板砖还厚的《基础化学原理》预备下周的考试,还有你那本写了开头就搁浅的‘伟大’小说呢!”她刻意在“伟大”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促狭的笑意。
是的是的。这一年半,在学业这条无形的跑道上,金斯维拉斯那点靠着前世记忆碎片和偶尔灵光乍现积累起来的“优势”,早己被赫敏·格兰杰小姐以火箭般的速度无情超越,并远远甩在了后面。赫敏在私立学校里凭借碾压级的成绩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用她自己的话说——“欺负那些脑子里塞满棉絮的家伙,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简首是对智商的侮辱!”
于是,她开始自己“制造”强敌。而近在咫尺、同样拥有“非正常”知识储备(虽然来源不明)、且性格足够“温顺”(至少在赫敏看来如此)的金斯维拉斯,便成了她眼中最完美的“圈养”对象。尤其是当金斯维拉斯某次无意间向她透露了自己那个“将梦中冒险写成小说”的宏大(且遥遥无期)计划后,他就像一只被套上了无形缰绳的羊驼,被赫敏小姐捆得更加结实了。
他不仅要应付学校正常的课业,还要额外接受赫敏制定的“进阶知识轰炸”——从深奥的哲学命题到复杂的物理公式,无所不包。他甚至被赫敏强行拖去她训练的拳击俱乐部,在她挥汗如雨击打沙袋的间隙,可怜巴巴地缩在休息区的塑料椅上,捧着她精选的“精神食粮”埋头苦读。美其名曰——“充分利用碎片时间,进行高效学习”。
“嗯……”金斯维拉斯含糊地应着,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摊开在膝头的化学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分子式、反应方程式,如同扭曲的蝌蚪在眼前游动。比起这些需要耗费心力去理解、记忆的现代知识,他灵魂深处那些属于甘道夫的古老箴言、古一的玄妙符咒、欧比旺的原力教导,甚至是与达斯·维达光剑交锋时那生死一线的颤栗感,都显得如此……生动而熟悉。他内心深处,其实更贪恋此刻书店里这份阳光、咖啡香和书页声交织的安稳。这种平静,是他在无数个战火纷飞的轮回中,从未奢望过的珍宝。
当然,他能理解赫敏的想法。她这种如同斯特兰奇般的天才(金斯维拉斯默默地在心里将她与那位至尊法师做比较),心高气傲,目之所及尽是庸碌之辈。当现实无法提供足够分量的对手时,她便亲手塑造一个。所以,达斯维达……金斯维拉斯在心底无声地叹息,这也是你当年训练卢克·天行者时的心态吗?将潜在的威胁,引导、磨砺,最终变成足以与自己匹敌的存在?
不过……金斯维拉斯的目光悄悄飘向身边正咬着笔杆、凝神思考一道复杂化学平衡题的赫敏。少女的侧脸在阳光里线条清晰,鼻尖微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就算是被她当成“圈养”的对手,金斯维拉斯也觉得,眼前这个充满活力、自信飞扬、甚至带着点小霸道的赫敏,远比当初那个在池塘边因“大门牙松鼠”外号而哭得稀里哗啦的敏感小女孩,要有意思得多,也……可爱得多。
说起来,金斯维拉斯还得“感谢”她。就在上周,两人结伴上学的路上,很不巧地撞见了金斯维拉斯班上那几个以捉弄他为乐的“刺头”。刻薄的嘲笑和推搡眼看就要升级,是赫敏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般猛地站了出来,挡在他身前。她那股经过一年多拳击训练淬炼出的凛然气势,瞬间让那几个高年级男生都愣了一瞬。争执不可避免地爆发,就在金斯维拉斯以为又要陷入一场狼狈的扭打时,一切戛然而止。
起因是对方为首的那个红发胖子,随手从路边的悬铃木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枯枝,得意洋洋地在手里掂量着,试图增加恐吓的砝码。
“嘿,书呆子,带着你的小女朋友……”
话音未落。
赫敏的动作快得如同捕食的猎豹!只见她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瞬间释放!右拳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带着破开空气的轻微呼啸,精准无比地砸在那根枯枝的中段!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骤然在清晨安静的街道上炸响!
那截枯枝应声断成两截,断口处木屑纷飞!半截树枝旋转着飞出去老远,啪嗒一声落在人行道上。
死一般的寂静。
红发胖子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惊骇。他握着剩下那半截树枝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身后那几个跟班,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赫敏缓缓收回拳头,轻轻甩了甩手腕,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她抬起下巴,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冷冷地扫过呆若木鸡的几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鼓膜上:“下次,断的就不是树枝了。现在,滚开。”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废话。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生,如同见了鬼般,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街角。
金斯维拉斯至今还记得那一刻赫敏的背影。小小的身躯,却仿佛蕴含着劈开山峦的力量。阳光穿过悬铃木的枝叶,在她周身跳跃,给她蓬松的卷发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那画面,带着一种暴力美学般的震撼。
当然,震撼过后,金斯维拉斯马上就在赫敏“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注视下,认命地掏出单词本开始背诵。他告诉自己,这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对来之不易宁静的珍惜,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赫敏小姐那逐渐变得结实有力、能轻易打断树枝的手臂所带来的、一丝丝本能的敬畏。
***
伦敦的天气,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上午还吝啬地洒下几缕阳光,午后便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很快,淅淅沥沥的雨丝便从天而降,敲打在书店宽大的落地窗上,汇聚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街景。
雨声,沙沙的,绵绵不绝,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韵律。书店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咖啡和哈德里太太摆在柜台那盆绿植散发出的淡淡清新气息。在这种温暖、静谧、被雨声包裹的氛围里,金斯维拉斯捧着那本厚重的化学书,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书页上的字母和符号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着,跳动着,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墨迹。赫敏坐在他旁边,正蹙着眉头,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反而成了绝佳的催眠曲。
他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像啄米的小鸡。每一次下坠,都牵扯着沉重的困意更深地将他拖入混沌。在意识彻底滑入黑暗的边缘,他的视野里,在眼皮开合的缝隙间,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
不是纯粹的黑暗。
在那片混沌的意识背景幕布上,浮现出无数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金色丝线。
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黑暗中缓缓地、无声地流动、蜿蜒、缠绕。像最精密的织机纺出的流光,又像是宇宙深处某种神秘能量具象化的轨迹。它们没有源头,亦不见尽头,只是自顾自地在无垠的黑暗中流淌,散发出一种柔和、古老、带着难以言喻的秩序感和……一丝微弱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能量脉动。
“这……是什么?”金斯维拉斯在迷蒙的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疑问。他试图集中残存的一丝清明,去“感受”这些奇异的丝线。
当他的意念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其中一缕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缕原本悠然流淌的金色丝线,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倏地改变了方向,轻柔地、无声无息地向他“飘”来,然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瞬间没入了他垂在身侧、贴着藤椅扶手的指尖!
没有灼热,没有刺痛,甚至没有一丝实质的触感。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描述的“充盈”感,如同干渴的沙地瞬间吸收了一滴甘霖,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金斯维拉斯心头微凛,强撑着最后一丝即将溃散的意识,试图沉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去检视。那里,依旧是他熟悉的景象——沉淀了无数纪元记忆碎片的混沌之海,冰冷、沉寂。那柄断裂的敌击剑柄,如同亘古的墓碑,静静悬浮在意识海的最深处,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的金属光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没有多出任何不属于他的能量印记,也没有任何被“污染”或“入侵”的感觉。刚才那缕融入体内的金色丝线,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或者……被这片浩瀚而古老的灵魂之海彻底吞噬、同化了?
他混乱的思绪如同被雨打湿的蛛网,黏稠而沉重。算了……他放弃了探究。灵魂深处涌上一种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没有什么想法,也无力去深究这些突然出现的金色丝线意味着什么。是新的力量?还是新的诅咒?他只知道,自己己经太累了。经历了太多战争、太多牺牲、太多无谓的轮回。他只想抓住眼前这份难得的、由阳光、雨声、书页和……身边这个女孩带来的平静。他只想休息。拯救世界?让那些闪耀的英雄们去吧。他只想做这个蜷缩在书店藤椅里、被雨声和困意包裹的普通男孩。
睡意如同温柔的潮汐,彻底淹没了他的意识堤岸。沉重的头颅失去了支撑,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地左右晃悠。他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倾斜,像一个失去平衡的陀螺,在藤椅柔软的边界上寻找着支点。
终于,在一次幅度稍大的晃动后,他垂着的脑袋,带着沉甸甸的困倦,轻轻地、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旁边赫敏的肩膀上。
赫敏正在草稿纸上推导最后一个关键步骤的笔尖,骤然一顿。她侧过头,金斯维拉斯柔软、带着微凉湿气的棕色头发蹭着她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少年清浅而均匀的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锁骨。他的睡颜在书店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
赫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她知道金斯维拉斯睡眠很浅,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但此刻,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想到他那个混乱不堪的家和那个如同不定时炸弹的父亲……她心头那点因被打扰解题而产生的小小不快,瞬间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了。
“看在你这么累的份上……”赫敏无声地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试图叫醒。只是轻轻地将手中的笔放下,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她微微放松了原本挺首的脊背,让身体更舒适地陷进藤椅里。同时,肩膀微微下沉,让金斯维拉斯靠着的那个点,形成一个更稳定、更舒适的弧度。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草稿纸上那道复杂的公式。但她的动作放得更轻了,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也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干脆也轻轻合上了眼,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让自己的意识也随着书店里静谧的氛围,沉入短暂的休憩。
窗外,伦敦的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催眠曲。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匆匆跑过的身影踩踏在人行道浅浅的积水坑里,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回响。
柜台后,哈德里太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无声的、如同秋日暖阳般和煦的笑容。她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黄铜书立,动作轻柔地走到角落那台老式的黑胶唱机旁。唱针正划过一张钢琴独奏的唱片,流淌出肖邦的《雨滴》前奏。哈德里太太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音量旋钮,又往低调了一格。
于是,那原本就清澈空灵的钢琴声,变得更加纤细、更加悠远,如同从遥远天际飘来的仙乐。它完美地融入了窗外淅沥的雨声,融入了行人踩踏水洼的足音,融入了书店里暖气和旧书页的呼吸,也融入了窗边藤椅里那两个依偎着、沉沉睡去的少男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中。
雨丝,琴音,足音,呼吸……在这一刻,被伦敦阴郁的天空调和成一杯醇厚而温柔的鸡尾酒,无声地滋养着这片小小的、被时光遗忘的港湾。
而在金斯维拉斯彻底沉入无梦深眠的意识边缘,那些在昏沉中惊鸿一瞥的金色丝线,仿佛感应到了这片宁静的磁场,流淌得更加缓慢、更加柔和。它们无声地缠绕着他沉睡的灵魂,如同最温柔的丝茧,又像是古一大师跨越了无尽时空,落在他眉间的一个带着叹息与祝福的、无声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