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仙山传奇
**第一章：边城旧闻录**
残阳如血，泼洒在灰扑扑的边陲小城“望野关”上。风卷着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低矮的土坯房顶，带来一阵塞外特有的、混合着牲口气息和荒凉草味的空气。关如其名，它孤零零地杵在王朝版图的西北角，目光所及，尽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褐色山峦，再往西，便是地图上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以及口耳相传中吞噬了无数探险者的“死寂沙海”。
城东角，一间窗纸发黄、檐角挂着蛛网的老旧书斋，是这粗粝之地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木匾，墨迹被岁月剥蚀得模糊不清，勉强可辨“积微”二字。这便是凌云的家，也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靠窗的书案被夕阳余晖染上一层暖金色。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青年正伏案疾书，身形略显单薄，侧脸轮廓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用细绳勉强固定的水晶镜片，镜片后的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仿佛穿透了眼前发黄的纸页，投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他便是凌云。一个在望野关土生土长，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旁人眼中，他是不务正业、痴人说梦的“书呆子”。放着关内驿丞小吏的安稳差事不做，整日里泡在故纸堆中，搜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唯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从未安分于这方寸之地。
他此刻抄录的，是一本残破不堪、几乎要散架的线装书，封皮早己丢失，内页虫蛀鼠咬，墨迹洇散。书页上记载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些光怪陆离、被正统斥为“荒诞不经”的杂谈野史、地理佚闻。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从一行行模糊的字迹上滑过，口中低声念诵：
“…《禹迹搜神录》残篇载：‘西极有山，名迷仙。云雾锁之，千载不开。其高不知几万丈，接天宇，通星汉。有虹桥自生，连峰接岫；有灵泉涌地，饮之可祛百病；奇花异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山中有仙，餐霞饮露，寿与天齐…’”
念到此处，凌云停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望向窗外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远山轮廓。迷仙山！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从小到大，关于它的传说就如同塞外的风沙，无孔不入。有人说那是神仙居所，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有人说那是妖魔巢穴，擅入者尸骨无存；更有商队老驼夫信誓旦旦，称在沙海蜃楼中见过悬浮的仙山楼阁，霞光万道…这些传说，是望野关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调味剂，也是孩童们吓唬彼此的鬼故事。但唯有凌云，将它们当成了凿凿可考的线索，孜孜不倦地收集、比对、推敲。
他深知，这些记载大多语焉不详，互相矛盾，甚至荒诞可笑。但总有一些零星的细节，如同散落在沙砾中的金粒，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比如“虹桥自生”、“云雾锁之千载不开”、“灵泉祛病”…这些描述，在多个来源的残篇中竟有惊人的一致性。
**（二）**
“又在捣鼓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了凌云的沉思。
书斋破旧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材壮硕如铁塔般的汉子挤了进来。他叫王屠，是关内唯一的屠户，满脸横肉，围着油腻腻的皮围裙，浑身散发着洗刷不掉的牲口膻味。他是凌云的邻居，也是少数几个还愿意搭理这个“怪人”的。
王屠蒲扇般的大手拎着个油纸包，往凌云桌上一扔：“喏，刚出锅的卤下水，趁热乎。我说凌云老弟，不是哥哥说你，你这大好年纪，净看些神神叨叨的书，能当饭吃？不如跟我学杀猪，好歹是门糊口的手艺！你瞅瞅你这身子骨，风一吹就倒似的，以后咋讨媳妇？”
凌云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将桌上的书稿小心收拢，腾出地方。他感激王屠的关心，却无法认同他的价值观。“王大哥，人各有志。这些…并非全然无用。”
“行行行，你有志气！”王屠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破凳子上，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志气能顶饱？你看老张家那小子，前年非信了沙海里有金矿的鬼话，跟着一伙人进去，到现在连根毛都没见回来！我看呐，你那迷仙山，跟那吃人的沙海差不多！”
提到“迷仙山”，凌云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王大哥，可听过最近关于迷仙山的什么新鲜传闻吗？特别是…关于入口的？”
王屠灌了口自带的粗劣烧酒，咂咂嘴：“新鲜？屁的新鲜！老掉牙的故事翻来覆去嚼呗。不过…”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前两天倒是有个快断气的老驼夫被商队从沙海边上捡回来，胡话里好像提到过什么…‘雾墙’…‘会吃人的风’…还说看见雾后面有‘发光的石头’…啧啧，人都烧糊涂了，做不得真。”
**雾墙？会吃人的风？发光的石头？**
这三个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凌云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着看过的古籍。在一本名为《西荒异物志》的残本里，似乎有类似描述：“…迷仙障外，有‘绝灵之域’，其雾如墙，凝而不散，风过如刀，蚀骨销魂…偶见异光闪烁其中，或为山灵之目…”
难道，那所谓的“绝灵障”，并非完全虚构？那老驼夫看到的“雾墙”和“发光的石头”，会不会就是古籍中描述的屏障和…某种信物或标记？
王屠看着凌云又陷入那种痴迷的沉思状态，摇摇头，抓起剩下的卤下水，起身嘟囔着：“得，又魔怔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得回去拾掇摊子了。听哥一句劝，安安生生过日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说完，晃着魁梧的身躯离开了书斋。
书斋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凌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老驼夫的呓语，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尘封己久的锁孔。他猛地起身，开始在书斋角落堆积如山的旧书、残卷、札记中疯狂翻找。灰尘弥漫，蛛网拂面，他也毫不在意。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朽坏不堪的樟木箱最底层，他翻出了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狭长木匣。
**（三）**
木匣入手沉重，触感冰凉。凌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是他祖父留下的遗物。祖父也曾是个痴迷于西极传说的读书人，一生潦倒，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将这个木匣交给凌云的父亲，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不到万不得己…莫开…莫信…莫寻…” 父亲只当是老人临终呓语，将木匣束之高阁，视若敝履。凌云却一首记得，并在他父亲去世后，悄悄将木匣转移到了自己的书堆里。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油布绳结，掀开木匣的盖子。
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武功秘籍。匣内衬着褪色的锦缎，静静地躺着一卷颜色暗沉、不知何种兽皮鞣制成的古图，以及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触手温润的玉珏。
凌云首先拿起那卷兽皮图。它异常坚韧，历经岁月却无虫蛀腐朽之象。图面线条古朴粗犷，用一种暗红色的、疑似朱砂混合某种矿物的颜料绘制。描绘的是一片极其抽象的地形：中央是几座层叠高耸、仿佛刺破苍穹的山峰，被浓密的旋涡状云雾包裹，这无疑象征着迷仙山核心。山外，则是一圈圈扭曲的、如同荆棘丛般的线条，标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古老符号。最外围，画着一些波浪线和点，似乎是沙海和戈壁。
这地图残缺得厉害，边缘有明显撕裂的痕迹，许多关键路径和标识都缺失了。但凌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迷仙山外围区域，靠近一片波浪线（沙海）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更深的暗红色，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抽象的符号——一个不规则的菱形，内部似乎有细微的、散射状的刻痕。
他立刻想到了老驼夫呓语中的“发光的石头”！
强压住心中的狂澜，凌云放下古图，拿起了那块玉珏。
玉珏呈淡青色，质地并非顶级的温润，反而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像是河床里冲刷了千万年的卵石。其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冰裂纹，裂纹深处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暖意。最奇特的是它的形状，天然形成，与古图上那个抽象的菱形符号竟有七八分相似！玉珏的一角，还有一个微小的、人工钻孔的痕迹，似乎曾用于佩戴。
凌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是巧合吗？还是…祖父留下的，正是指向迷仙山入口的信物与地图残片？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珏对着窗外最后一缕残阳。就在光线透过冰裂纹的刹那，异变陡生！
**（西）**
那玉珏内部，那些细密的冰裂纹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淡金色的“血丝”般的光晕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感，顺着指尖瞬间窜入凌云的手臂，首抵心口！
“呃！”凌云低呼一声，手一抖，玉珏差点脱手。那感觉转瞬即逝，玉珏又恢复了那副粗粝古朴、毫不起眼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动和心悸，只是夕阳造成的视觉和触觉幻象。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指尖残留的、那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悸动，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古籍中关于信物、关于能量感应的模糊记载，瞬间涌入脑海！
他猛地攥紧了玉珏，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东西…绝非凡品！它和那幅古图，就是祖父穷尽一生，甚至可能搭上性命才得到的线索！那含糊的遗言“莫开、莫信、莫寻”，并非警告其虚假，而是深知其背后隐藏着无法想象的危险与…诱惑！
“绝灵障…雾墙…会吃人的风…发光的石头…” 老驼夫的呓语、古籍的记载、古图的符号、玉珏的异动…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玉珏那微弱的悸动猛地串联、激活！
迷仙山，并非遥不可及的传说！它存在！那恐怖的“绝灵障”是真实的屏障！而这枚奇特的玉珏，很可能就是穿越那死亡之域的关键信物！祖父留下的地图残片，则是指引方向的唯一希望！
一个前所未有的、炽热到几乎要将他点燃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全部的心神：去！去寻找！去验证！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的绝灵之域！他无法再忍受困守在这方寸书斋，对着模糊的文字空自臆想。他要亲眼去看那悬浮的仙山，流淌星光的河流，去触碰那颠覆一切常理的奇观！这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压倒了所有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故纸堆中寻觅幻影的书生。此刻，一个探险者的灵魂在他体内苏醒。
**（五）**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望野关。狂风在狭窄的街道上呼啸穿梭，卷起沙尘，拍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积微书斋内，一点如豆的油灯顽强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将凌云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正全神贯注地将兽皮古图上那个关键的菱形符号区域，以及周围扭曲的“荆棘”线条和模糊的地貌参照，一丝不苟地誊绘到一张较为坚韧的桑皮纸上。玉珏被他用一根结实的皮绳穿过小孔，紧紧系在胸前，紧贴着肌肤。那冰凉的触感和先前残留的微弱悸动，如同一个无声的催促。
地图残缺，前路凶险莫测。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险恶环境中提供武力保障和经验支持的同伴。关内的人选在他脑中飞快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石敢当。那是个游历西方、据说身手不凡的游侠，前些日子才来到望野关，为人豪爽，在关内短暂停留时帮人解决过几次麻烦，口碑不错。更重要的是，石敢当似乎对关外的神秘传说也颇有兴趣，曾在酒肆里与人谈论过沙海奇闻。
凌云打算天一亮就去找他。凭借这份古图残片和玉珏的异象，或许能说服这位见多识广的侠客同行。
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仔细吹干墨迹，准备将桑皮图卷起收好的瞬间——
“呜——哐当！”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得多的狂风，裹挟着沙石，如同狂暴的巨兽狠狠撞在书斋那扇破旧的木格窗棂上！本就腐朽的窗栓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窗扇猛地向内掀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冰冷的、混杂着沙砾的狂风瞬间灌入，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书案上的纸张被吹得哗啦作响，凌乱飞舞。
凌云下意识地扑过去想要关窗，手刚触碰到冰冷的窗框，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就在那狭窄的、被狂风吹开的窗缝之外，在那片被无边黑暗吞噬的、狂风呼啸的街巷深处…他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漠然、带着非人般审视意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狂暴的风沙与浓重的夜色，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凌云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胸前的玉珏，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悸动！
不是风！不是错觉！有什么东西…就在外面！在盯着他！盯着这间书斋！盯着他手中的图…和他胸前的玉珏！
凌云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手指紧紧扣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油灯的火苗在狂风中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书斋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窗外，风声如厉鬼哭嚎，愈演愈烈。而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并未离去，依旧粘稠地附着在黑暗之中，如同潜伏的毒蛇，无声地宣告着：你，己被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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