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西百二十二年?冬
隆冬大雪覆荒村,碎玉琼花满旧门
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混着梆子声里“三更天——寒雪封山——”的吆喝,将青山镇捂得严严实实。
声音撞碎三更雪,檐角垂着尺许长的冰棱,将梆子声冻得支离破碎。
镇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积着尺厚的雪,底下聚着五六个打着火把的人影,火把光在漫天飞雪中明明灭灭,映着几张担忧的脸。
“老妈,你先回屋暖暖吧,这雪下得邪乎,山里林子深,咱们得往南边去了!”
说话的是镇上的里正,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粘在眉毛上。
一个妇人早己哭哑了嗓子,抓着里正的袖子首发抖:“我的晚晚……她才那么小,怎么走得进深山啊……”
没人知道,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混着北风,带走了那在镇口堆雪人的小姑娘。
镇里镇外寻了两个时辰,脚印早被新雪覆没,只余下漫山遍野的白,苍苍茫茫,似要吞了这世间所有活物。
“晚晚,我的晚晚,你到底跑哪去了呀!”
青衣妇人崩溃了,旁边几个镇民拉着她劝说着。
“老妈啊,这大寒天的,你就先回去吧,等下伤了身子,其他孩子怎么办啊。”
“对啊,我们这么多人都出来了,很快就能找到晚意的。”
“都怪我,这下着大雪,我还带她出去....咳!咳咳!”
那妇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几个年轻的镇民脸色一变,里正立马立马抬着她往镇子里走去。
若是感了风寒,在这寒冬腊月怕是凶多吉少。
“林叔,镇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一个年轻猎户皱着眉头说道。
“不能上去!现如今大雪封山,若是惊了虎豹可就麻烦了,我们去镇外找找!”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低声说道,随后转身离去。
在场的几人相继离去,那汉子走在最后面,借着皎洁的月光,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群山,叹了声气,快步离去。
“晚意啊,希望你不在山里,要是你真进了山,那大家...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山林素裹皆岑寂,唯见琼花自在倾
天地寂静了,恰如它原本的样子。
镇子最北边的大院里, 莫见缩在柴房的角落,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破烂冬衣,指尖不停发抖。
此时的莫见生得瘦,眉眼却像淬了雪的青石,冷冽得很。
此刻,他的眼睛里,却燃着一簇极亮的火。
他觉得,林晚意可能会在那。
林晚意曾经拉着他的袖子,指着镇子后头那座翠绿的青山说:“莫见,山里的冰潭冬天结了冰,月光落上去,像不像天上掉下来的镜子?”
那时雪还没下,潭水周遭生着些不知名的蓝紫色小花,她蹲在潭边,说那花儿像碎钻,要等下雪了,看雪落在花上是什么模样。
她很喜欢那地方,迷路了,又怕又冷,会不会下意识就往那个她最喜欢的地方跑?
莫见咬了咬下唇,悄悄摸出床底下藏着的半块硬饼,又将老妈留下的那件打了兽皮补丁的旧棉氅裹在身上。
柴房的窗户对着后山,他推开一条缝,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刮得他脸颊生疼。
深山的夜,比镇子里冷上十倍。
雪片如席,借着惨白的月光,能看见松树枝被压得弯下腰,发出吱呀的呻吟。莫见的棉鞋很快湿透,脚底板冻得麻木。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寒潭,林晚意一定在寒潭边。
他记得路,那是一条被樵夫踩出来的小径,此刻己被大雪掩埋,每走一步都要扒开齐膝深的雪。
风像刀子一样割过喉咙,他却不敢停下,只是将棉氅的领子又紧了紧,手里攥着一根捡来的枯枝,用来探路。
好在月光明亮,勉强能看清周围。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开阔了些。
抬眼望去,云开雾散,一轮满月正悬在山尖,将雪地照得如同平铺的素绢。
一汪幽蓝的潭水嵌在雪地中央,潭面结着厚厚的冰,果然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上那轮被薄云遮着的圆月映得清澈。
月光透过稀疏的雪幕洒下来,给冰潭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而潭边的老树根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林晚意的虎头帽歪在一边,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脸,睫毛上挂着冰晶,嘴唇发紫,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几乎被雪覆满,像一朵快要被冻僵的梅花。
她似乎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
“林晚意!”莫见低喊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心瞬间揪紧。
莫见赶紧解下身上的棉氅,将她整个裹起来,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硬饼,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她现在吃不了这个。
他跪在雪地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冰凉的小手。
林晚意似乎被惊动了,睫毛颤了颤,迷迷糊地睁开眼,看到莫见时,眼里先是茫然,随即涌上泪水:“莫见…我好冷……”
“别怕,我来了。”莫见的声音被冻得有些发颤,他将她打横抱起来。
她很轻,像一团羽毛,却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他用棉氅将她裹得更紧,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然后转身,一步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更难走,怀里多了个人,脚下的雪却更深,莫见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混着雪花往下滴,可他不敢停。
他知道,一旦停下,他们会死在这里。
林晚意靠在他怀里,渐渐暖和了些,小声说:“我看到潭水结冰了,像镜子…还有,月光好白好亮……”
“嗯。”莫见应了一声,低头看她。
月光透过雪枝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冰晶在她发间闪烁,真像撒了一把碎钻。
目光相撞,在她瞳孔倒影,莫见看见了自己,还有那轮皎洁的白月。
他忽然觉得,这漫天风雪里,唯有怀里这个小小的身子,和冰潭上那片皎洁的月光,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走遍万水千山,在极北之地见过极光流舞,也在东海之畔看过明月跃波,却再没有哪一处的光芒,能比得上这个雪夜。
那个蜷缩在寒潭边的身影,那片落在冰面上的白月光,
风雪依旧呼啸,少年抱着怀中的小姑娘,在茫茫雪夜里一步步走回灯火微明的镇子。
莫见视线有些模糊了,却依旧走得坚定,仿佛此刻他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归途的风愈发凛冽,莫见踩着自己来时的路,每一步都要腾出一只手护住怀中人的鬓角。
林晚意的头搁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冬衣,在他锁骨处烫出小小的印记。
寒潭的方向,月光仍在冰面流转,像是谁遗落的半阙残词,在风雪中静静等候下一次吟诵。
明月啊。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