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内死寂下来,只剩寒风在门缝窗隙间穿梭的呜咽,如同鬼魂的低语。
树苗蜷缩在姜晚冰冷的怀里,呼吸变得微弱却均匀了些。短暂摄取的热量,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极其有限,但终究暂时驱散了那迫在眉睫的、冻僵的死亡阴影。孩子的身体不再筛糠般剧烈颤抖,只有小脑袋还不时地、无意识地往姜晚破袄里唯一尚存一丝暖意的位置拱一拱,喉间发出一点梦呓般的咕噜声。
饱?那点稀如清水的糊糊,不过是用极其微弱的热量糊住了胃壁上的裂缝,远远谈不上饱腹。但困顿、恐惧加上虚弱,竟让树苗陷入了一种极不安稳的浅眠。
压在姜晚腿上的重量很轻,孩子的骨头硌在她同样瘦骨嶙峋的膝盖上。然而,此刻这轻飘飘的分量,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剧痛欲裂的头顶和冰冷脱力的西肢百骸上。
守住它!拼上命也要守住这一点点热气!
这个念头成为她摇摇欲坠的意识里唯一的锚点。她的右手(受伤的那只)依旧紧紧抱着树苗软绵的身子,左手则死死抓着那只豁口的破碗——碗边粗糙的棱角己经深深硌进她同样冰冷僵硬、满是冻疮裂口的手掌肉里,竟成了另一种尖锐的刺激,如同微弱的电流,一次次地刺醒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神经。
手指上那道被碎陶片划开的伤口还在极其缓慢地渗着血。血渍混着泥土灰尘,在冰冷的环境下己经半凝固,凝结成了暗紫色的黏腻块状,粘在皮肤上,像一条丑陋而冰冷的毒蛇紧紧咬着她的指尖。
痛……冷……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从伤口深处细密地蔓延开来,顺着冰凉的指骨,爬进她近乎冻僵的小臂。那不是纯粹的物理疼痛。伴随着那刺痛的,还有一种异物感,一种带着腐朽和细微感的鼓胀感,正悄无声息地从伤口内部滋生!
她猛地睁开昏沉的眼皮!
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道伤口上。
手指本身因为冻伤和失血己然发白发紫,失去了正常皮肤的肉感,像是冻硬的青萝卜。但就在那微微裂开的伤口边缘皮肤下……竟然有一线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灰败的紫红色,正在极缓慢地、极其隐蔽地,如同最恶毒的根系般,朝着周围苍白的皮肤底下侵蚀!
感染!
在这个缺医少药、寒冷透骨的鬼地方,最微不足道的伤口都可能是致命的导火索!没有消毒,伤口暴露在污脏的环境中……
恐惧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身体的虚脱!她几乎能“听”到寒气顺着伤口的血管,如同冰冷的水银般丝丝缕缕反向侵蚀进去!
不行!决不能再倒在这里!仓库!那个“仓”!
仿佛响应着她濒临崩溃边缘的求生意志,意识深处那冰冷广漠的空间无声地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之前两次动用仓库(尤其是“变”出那碗糊糊后)带来的巨大精神透支如同厚重的棉絮堵塞在脑腔里,沉重无比。每一次试图调动精神去触碰那个“仓”的念头,都像是在粘稠的糖浆里搅动,艰涩而痛苦,伴随着针扎太阳穴般的尖锐刺痛。
“净化……洁净……祛除……”
她死死盯着伤口那点不祥的紫红色边缘,在心底无声地咆哮,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那道伤口上!干净!去掉那些致病的脏东西!恢复干净!
嗡——!
这一次的颤动感比之前更为微弱,几乎被巨大的眩晕浪潮所淹没。意识里的“仓”只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投射出的那点土黄色光晕黯淡得如同将熄的烛火。
剧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绞痛猛地从伤口深处炸开!
像是有什么肮脏的东西被强行从血肉深处撕扯出来!伤口上的紫红色骤然发黑!暗红的血液混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法察觉的脓黄色粘稠渗出物,瞬间从裂口处被“挤”了出来!
痛楚让姜晚眼前骤然发黑,牙齿咬破了舌尖,一股浓郁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成功了?那被污染的脓血……被挤出来了?!
但紧接着——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从连接婆家方向的那道破板墙上传来!并非风雪撞击。那声音很闷,很刻意,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试探性的恶意!像是在用力跺脚,又像是什么重物故意砸在破墙上,震得本就松动的黄土泥屑扑簌簌往下掉!正好落在姜晚和树苗的身上!
“呜……”浅眠中的树苗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落灰惊扰,小身体猛地一颤,小脸皱起,发出恐惧的呓语和不稳定的呜咽。
姜晚心脏骤然一缩!
门外有人!
不是风!是活生生的人在弄出声响!在她刚刚强行动用仓库、精神几乎枯竭、身体摇摇欲坠的时刻!
王大花?陈刚?还是那个刻薄小姑陈秀?他们根本没走远!他们在听着屋里的动静!是在试探她和树苗是不是真死了?!还是在等她们母子彻底无声无息?!
巨大的危机感让她几乎想用尽全力尖叫。但干裂的喉咙只发出一丝如同破碎风箱般的嘶哑抽气。
“吱呀——”
不是自家破门的声响(那门己经被踹得有点歪斜关不严实了)。是隔着几道板墙,属于王家主屋那边传来的、清晰的开门声!在死寂的风雪中格外刺耳!
紧接着,一道不高不低、带着点幸灾乐祸又极力压抑兴奋的嗓音响了起来,是陈秀!那声音穿透了不甚隔音的墙板和呼啸的风声,清晰地灌进了姜晚的耳朵:
“娘!天塌下来也不用您老亲自去看呀!那边怕是早死透了!”陈秀的声音里满是嫌弃,“屋里那个废的,带上那个小的病秧子,冰窟窿似的耗子洞!冻一夜还能活?没得晦气!咱家的新蒸的窝头可香了,您快来吃口热乎的吧!省得操心那俩……”
王秀的话像一只淬了毒的冰钩,狠狠钩在姜晚的心头!
她们就在外面!就在一墙之隔暖和的屋子里!吃着热腾腾的窝头!悠闲自在地……等着她们母子凄惨地冻毙在这寒窑?!
恶毒冰冷的寒气顺着姜晚的脊椎骨疯狂上窜!比破屋里灌进来的冷风凛冽千百倍!
就在巨大的恐惧即将再次扼住她的喉咙之际——
墙那边的议论还没完。
“……就是可惜了那半大小子…养三年白费了粮食…”一个浑厚的男声,是姜晚的公公陈有福!他咳嗽了几声,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点模糊,但那份冷漠却清晰得如同冰块坠地,“老三媳妇命里带灾星!强子说得对,早撇开早清净!等开春……啧……也算给陈家腾个位置……”
“腾……位置?!”
这个词如同最后一股寒风,彻底吹熄了姜晚意识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昏沉,却点燃了沉寂在胸膛内最深处、属于深渊的业火!
恐惧被愤怒所取代!冰冷的理智如同寒潭深处的千年玄冰,淬炼着她几乎消散的神志,变得极度清晰且锐利起来!
树苗仿佛感受到了她陡然爆发的冰冷气场,小小的呜咽声也诡异地停止了,睁着那双带着惊惶又仿佛有些迷茫的大眼睛看着她。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姜晚冻得发裂的唇缝间挤了出来。
她们要树苗死,甚至要树苗消失,好腾出“位置”?!为了什么?为了那个好吃懒做、眼高于顶的陈秀的亲事?为了再多一口粮?
用她儿子树苗的血肉和骨头来腾位置?!
上辈子那种麻木绝望的顺从感早己被摔得粉碎!此刻占据心头的,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搏的狂怒和狠厉!
仓库!那个冰冷的“仓”是她唯一的武器!
她猛地低下头!
目光不再看伤口是否被“净化”干净(那剧痛过后,虽然伤口麻木冰凉,但那股恶毒的、快速蔓延的紫红感似乎确实被遏制住了),而是死死盯住了怀中那只依旧被她紧紧攥着的、豁了口的粗陶破碗!
意念在愤怒和死亡的逼迫下如同被烧红的钢丝般绷紧到极致!
她集中了全部残余的精神力,将那道从破墙上传来恶毒议论的冰冷声音、王大花刻薄的嘴脸、陈有福冷漠的态度、陈刚贪婪卑劣的狞笑……所有的怨、憎、冰冷的杀意……统统灌注进手里这个冰冷的、豁了口的、粗糙的武器之中!
“变!”一个冰冷的、带着浓烈煞气的字眼在她心底无声炸开!
意识中那个巨大的“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光芒前所未有的黯淡!一股更加恐怖的虚弱感如同巨锤砸在太阳穴!姜晚甚至感觉身体最后的温度都在被快速抽离!
但那豁口的边缘!在她指尖紧握的位置!一股无形的、仿佛来自虚空的力量陡然降临!硬生生地、极其隐晦地,将那只粗陶碗豁口处最薄、最锋利、边缘参差不齐如犬齿交错的一道细微裂痕,“抹平”了一小部分!
虽然整个破碗看上去依旧破旧粗糙,但那处致命的、最为突出的锋利豁口边缘,肉眼几不可察地……变得“钝”了一些!
还不够!
她咬着牙,榨干最后一丝精神力!目标死死锁定那豁口——磨平它!变钝它!变成一块能砸死恶鬼的石头!
再次驱动!
这一次,仓库的震动感微弱了许多。但她清楚“感觉”到,那豁口处被“修正”的细小范围扩大了一丝!锋利到足以割开骨头的锐角在无形的力量作用下,被极其微末地,磨成了稍圆滑的钝角!
代价是——姜晚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昏暗的雪花噪点!耳朵里嗡鸣嘶叫!嘴唇被咬破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痛了!
“砰!”
又是王秀用力在隔壁墙上踹了一脚,震得尘土簌簌落下!紧接着是陈秀刻意抬高的、饱含恶意的叫喊传来:“娘!窝头好了!再不来吃,那窝头馅儿都要凉了!”
似乎在故意提醒着这边“活着”的人。
似乎在炫耀着温暖的屋内和热腾腾的食物。
姜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霜花的眼睛死死盯住连接婆家主屋的那面斑驳破墙!
她的手指因为耗尽了最后一点精神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抱着的树苗更紧地圈护住。
然后,她那只受伤的、裹着污血冰碴的手,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抬了起来!
那冰冷、沉重、边缘的豁口被无形力量磨得微钝、此刻却更像一块沉甸甸凶器的粗陶碗,被她牢牢握在了手里!
碗口朝向隔壁传来人声的方向。
如同拉开一张无形的弓。
手臂上每一块僵硬的、被寒风割裂的肌肉纤维都在颤抖,都因为愤怒和意志而绷紧到了极致!
她的目光穿透破墙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裂缝,冰寒刺骨!
无声的宣战,在她紧抿的、裂开的、染血的唇角凝结成霜!
“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