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西年(1044年)冬末,翔鸾阁终于传来了张妼晗有孕的喜讯。这本该在庆历三年(1043年)就出生的幼悟,迟来了近两年。
然而,这迟来的喜讯并未让赵熹和全然安心。她看着张妼晗原本就纤弱的身子因孕吐和忧虑愈发单薄,仿佛一株被霜打过的秋兰,风一吹便能折断。
她忧心忡忡,即便这孩子能平安降生,以张妼晗的体质,恐怕也难养得康健。
翔鸾阁内
暖阁里熏着安神的苏合香,赵熹和依偎在张妼晗身侧的软榻上,小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张妼晗微微隆起的腹部。
赵熹和仰起小脸,乌亮的眸子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姐姐肚子里,是怀了小弟弟小妹妹吗?”
张妼晗苍白的面容因提起孩子而浮起一层温柔的光晕,她轻抚腹部,另一只手爱怜地拢了拢赵熹和的鬓发:“对呀!瑶瑶喜欢弟弟妹妹吗?”
赵熹和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不安,声音低了下去:“那……姐姐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瑶瑶吗?”
张妼晗闻言立刻坐首了身子,捧起赵熹和的脸,语气斩钉截铁:“傻瑶瑶!你是姐姐的孩子,姐姐当然永远最喜欢你!”
赵熹和将脸埋进张妼晗怀里,闷闷的声音带着委屈:“可……可她们说……等弟弟妹妹生下来,姐姐就不会那么疼瑶瑶了……”
“胡说八道!”
张妼晗瞬间变了脸色,方才的温柔被勃然怒意取代,她猛地一拍榻沿,“哪个黑心烂肺的贱婢敢在瑶瑶面前嚼这等舌根?!敏若!”
她厉声喝道。
敏若慌忙上前几步,扑通跪下,声音带着惊惧:“回……回娘子的话……是……是许兰苕!这几日她总寻机凑近公主身边,奴婢瞧着,她嘴里就没吐出过好话……”
张妼晗眼中寒光一闪,几乎是咬着牙根:“许、兰、苕!好,好的很!把她给我立刻押过来!”
许兰苕的挑唆,赵熹和听得分明。她本欲按兵不动,待其露出更大破绽再行处置。谁知许兰苕自己按捺不住,近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媚眼如丝地在翔鸾阁附近流连,那点攀附上位的野心昭然若揭。
赵熹和绝不能容忍这颗毒瘤在此时伤害张妼晗,更不允许她有任何靠近赵祯的机会。眼下,正是借这桩“挑拨离间”的小事,彻底拔除她的良机。
赵熹和立刻环抱住张妼晗的手臂,软语安抚:“姐姐,快别动气,仔细身子!”
恰在此时,赵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眼便瞧见张妼晗气得发白的脸和跪在地上的敏若,眉头紧锁,声音沉了下来:“这是怎么了?何人惹得娘子如此动怒?”
“官家!我这孩儿还未落地,竟有那起子下作东西,处心积虑地挑拨我们母女!她们对瑶瑶说,等我生了小的,就不疼她了!”
张妼晗指着敏若,胸口起伏,又气又委屈。
赵祯脸色骤然一沉,帝王威仪尽显,目光如刀般扫过殿内:“放肆!底下的人都是死人吗?由得这等祸害在公主面前放肆!”
敏若伏地不敢抬头:“奴婢失职,官家恕罪!”
赵祯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等心怀叵测、搬弄是非的贱婢,留在宫中只会搅乱宫闱!即刻着人,将她逐出宫去!永不许再入禁中!”
仁厚是帝王对天下,对威胁他珍视之人的宵小,雷霆手段才是常态。
张妼晗转向一旁侍立的贾婆婆,斩钉截铁:“贾婆婆,你去!亲自盯着,把这许兰苕给我干干净净地撵出去!一刻也不许耽搁!”
贾婆婆脸色复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求情,深深一福:“……是,奴婢遵旨。”
官家震怒,娘子盛怒,此刻任何辩解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赵熹和走到赵祯与张妼晗中间,一手牵起父亲的手,一手轻轻抚着张妼晗的背:“爹爹,姐姐,莫要为那等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瑶瑶心里清楚得很,姐姐待我的心意,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张妼晗一把将赵熹和紧紧搂住,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却异常坚定:“瑶瑶乖,你要记住,无论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你,都是娘的心头肉!娘对你们的爱,一点都不会少!”
赵熹和乖巧地依偎着:“瑶瑶记住了,姐姐最好了。”
张妼晗靠在赵祯肩头,心有余悸:“官家,今日真是多亏了瑶瑶聪慧,没信了那些鬼话。若换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岂不是要生生离间了我们母女情分……”
赵祯揽住张妼晗的肩膀,温声宽慰:“好了妼晗,莫要再想这些腌臜事。瑶瑶机灵着呢。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心静气,养好身子,给朕和瑶瑶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娃娃。”
他目光慈爱地看向赵熹和。
赵熹和立刻点头如捣蒜,配合道:“爹爹说得对!姐姐要好好养着!”
“瞧瞧,你们爷俩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张妼晗看着这对默契的父女,忍不住破涕为笑,嗔道。
赵熹和眼珠一转,趁机撒娇,晃着张妼晗的手臂:“爹爹,姐姐,那……女儿今晚想和你们睡,好不好?”
赵祯与张妼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女儿此刻这份依赖的怜惜与纵容。
“允了!就依我们小瑶瑶。”
赵祯朗声一笑,大手揉了揉赵熹和的发顶。
张妼晗捏了捏赵熹和的脸颊,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多大的人了,还赖着爹娘睡,羞不羞?”
赵熹和索性一头扎进张妼晗怀里,耍赖般蹭着:“不羞不羞!在爹爹姐姐面前,瑶瑶永远都是小孩子!”
殿内侍立的宫人被公主娇憨的模样逗乐,又不敢放肆,只低低发出善意的笑声:“噗嗤……呵呵……”
公主与帝妃同寝,于宫规礼法自是大大不妥。然而,赵熹和幼时便凭着那股子娇憨痴缠,软磨硬泡地让官家点了头。张妼晗视她如珠如宝,又怎会拒绝?
更何况,许兰苕一事,更让帝妃二人深感这早慧过人的女儿,心底深处依旧藏着对父母之爱的深深渴求与不安。
暖阁内烛光融融,笑语晏晏,一派天伦和乐。而殿外幽暗的廊角,却是凄风苦雨,怨怼滔天。
殿外廊角
“婆婆!贾婆婆救我!求您替我向娘子求求情啊!我知道错了!饶了我这回吧!”
许兰苕被两个粗壮的内侍反剪着双臂往外拖,钗环散乱,涕泪横流,尖声哭嚎。
贾婆婆站在阴影里,看着许兰苕狼狈不堪的模样,痛心疾首,声音低沉而严厉:“糊涂东西!你招惹谁不好,偏要去惹宝和公主!”
“她年纪虽小,却是个水晶心肝琉璃人儿!你那点浅薄伎俩,在她眼里算得了什么?”
许兰苕挣扎着,试图扑向贾婆婆:“我……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是我不对!婆婆,看在我伺候娘子多年的份上……”
贾婆婆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一时糊涂?哼!你打量我不知道你那些背地里的勾当?!”
“从前瑶瑶公主还小,我看在你没真伤着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可如今呢?你的心被那点痴心妄想养得越发大了!竟敢动起娘子和龙胎的主意?”
“若因你有个好歹,老身第一个撕了你!”
许兰苕仿佛被戳中心底最深的怨恨,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疯狂的光芒,嘶声尖叫:“张妼晗!都是张妼晗!你们眼里就只有她!”
“她安安稳稳做她的娘子娘娘,我本可以在教坊做我的舞姬头牌!风光无限!是她!”
“是她硬把我弄到这翔鸾阁来,做这些下贱奴婢的活计!磋磨我!作践我!毁了我的前程!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贾婆婆厉声呵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住口!收起你这套说辞!当初问你来不来翔鸾阁,可是你自己点头的!”
“是你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做着攀龙附凤、一步登天的美梦!如今美梦碎了,就怪到别人头上?!你自己那点龌龊心思,真当别人看不透?!”
贾婆婆看她依旧执迷不悟,满腔怨毒,疲惫地深深叹了口气,语气转冷:“罢了……冥顽不灵。娘子仁厚,官家开恩,只将你逐出宫去,己是格外法外施仁。能保住这条性命,你就该烧高香了!”
“走吧……从此好自为之,莫要再作孽了。”
许兰苕被内侍粗暴地往外拖拽,犹自不甘地回头,发出绝望而怨毒的嘶吼:“为什么?!凭什么她张妼晗就能飞上枝头?!”
“我就不行?!我不服!我不服——!”
贾婆婆望着她扭曲的面容,声音冰冷,字字诛心:“凭什么?就凭妼晗娘子对官家,要的是一颗真心!”
“而你……要的不过是权势富贵!就凭你这满肚子的算计和狠毒,也配肖想天恩?!官家留你一命,己是看在天大的情分上!知足吧!滚!”
她不再看那癫狂的身影,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速速拖走。
许兰苕这颗扎眼的毒刺,终于被狠狠拔除。然而,这深宫禁苑,翔鸾阁的檐角之下,弥漫的阴霾与潜藏的危机,却远未到消散之时。
宫阙重重,暗影幢幢,未来的风雨,只会在无声处酝酿得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