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灰尘混杂的气息。陈老瘫在角落,眼神空洞,仿佛被接连的变故抽走了魂魄,只剩下躯壳在无意识地颤抖。
散落的竹简浸泡在暗红的血泊里,墨迹洇染开来,如同垂死者绝望的泪痕。被厌胜钱震裂的书架歪斜着,随时可能彻底倒塌。
刘放盘坐于草席之上,双目微阖,心神沉入胸前古玉深处。
三枚厌胜钱静静悬浮在识海虚空中,黝黑的表面,几缕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扭动的灰白气息正缠绕其上,发出无声的嘶鸣。
那是巷战中强行汲取的怨戾死气,混杂着长平西十万亡魂弥散于此方天地的绝望碎片。冰冷、污秽、饱含诅咒。
这股力量狂暴混乱,如同毒蛇,在古玉温润的灵力场中冲撞。
然而修复后的古玉,其时空之力与契约规则圆融一体,坚不可摧。灰白死气每一次撞击,都如冰锥撞铜钟,被古玉流转的云絮纹路缓慢消磨、分解、吸纳!
每一次消磨,都带来一丝灵魂被针刮过的刺痛。刘放敏锐察觉,随着污秽力量分解,古玉光华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韧性,一种对混乱与湮灭的适应性。如同精铁在反复淬火中更加致密。
当铺之力,源自冰冷契约规则,如同无情尺规。
而这古玉,在消化历史惨剧的怨戾后,其力量性质似乎正朝着更混沌、更贴近历史伤痕的方向演化?一种能“消化”历史污秽,甚至将其转化的奇异特质?
他尝试引导一缕被分解后“温顺”的灰白气息,融入自身意念。
那气息带着冰冷惰性,如沉水淤泥。意念注入,竟使其短暂凝聚,化作一枚极其微小的、近乎无形的“厌胜钱”虚影!虚影带着强烈排斥与湮灭意味——它排斥一切生机!
刘放心中豁然。这不是当铺契约之力,而是古玉消化历史怨戾后,自行衍化的、源自历史伤痕本身的“湮灭之力”!如同历史伤疤凝结的毒刺,阴狠纯粹,只针对“生”与“存续”!
这力量,与契约之力并行。
契约之力是锚定时空节点的框架;湮灭之力,则是涂抹污迹、修正扭曲的橡皮擦,是作用于历史伤痕本身的“消毒剂”!其根源,或许就来自那些被傀儡师污染的地气节点散逸出的“历史之毒”!
念头至此,刘放猛地睁眼!目光如冷电,刺破昏暗,精准落在角落那个倚靠着倾倒书架、气息奄奄的少年身上。
赵政状态极糟。
失血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带着胸腔拉风箱般的嘶鸣。
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狰狞外翻,边缘己呈现不祥的灰败,隐隐散发铁锈与腐败的腥甜——尸毒!
卫通那柄血煞青铜剑,不仅切割血肉,更注入了提炼自战场尸骸的污秽尸毒!这毒正如同贪婪的蛆虫,顺着血脉经络,疯狂啃噬少年的生机,并向心脉蔓延!
少年紧咬牙关,下唇己被咬破,鲜血混着冷汗滴落。
他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秋叶,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刘放,里面的沉静被一种濒临极限的坚韧取代,更深处,是野兽般的求生本能。
刘放起身,走到少年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少年身体本能地绷紧,眼中警惕与探究交织,却未退缩。
刘放蹲下,动作干脆。他一把抓住少年染血的粗麻短褐衣襟,五指灌注微力。
嗤啦!
破烂衣衫被撕裂,露出少年瘦骨嶙峋的上身和左肩触目惊心的伤口!暗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伤口边缘灰败如霉,散发浓烈腐败腥气。暗红血水混黄浊脓液,正从伤口深处渗出。
“忍着。”
刘放声音沉冷,陈述事实。
他未看少年瞬间扭曲的脸和骤缩的瞳孔。
左手闪电探出,五指成爪,虚按伤口上方寸许!掌心之中,那枚由分解后的历史怨戾与湮灭之力构成的、近乎无形的“厌胜钱”虚影骤然浮现!
嗡!
一股无形冰冷刺骨的湮灭气息瞬间弥漫!空气仿佛凝结!
刘放眼神一凝,左手猛地下压!
“呃啊——!!!”
少年赵政身体如被烙铁烫中,猛地向上弓起!
撕心裂肺的惨嚎迸发!剧痛远超刀剑!仿佛无数冰冷钢针,顺血脉骨髓刺入灵魂深处!全身肌肉疯狂痉挛抽搐,眼珠瞬间布满血丝凸出!汗水如溪流浸透残破衣衫和身下竹简!
剧痛达顶峰的刹那,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
少年肩头灰败腐烂的伤口边缘,那些死气沉沉的腐肉,如同被赋予诡异生命般,剧烈蠕动、收缩!被无形力量强行剥离、排斥!
粘稠腥臭的黄黑脓血和灰败肉屑,被强大吸力从伤口深处“挤”出!伤口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干净”,露出下方被毒素侵蚀发黑、但尚算完好的肌理和森白肩胛骨!
过程极快,又仿佛无限拉长,伴随少年压抑到极致、喉咙深处挤出的野兽濒死嗬嗬声。他瘦小身体剧烈抖动,指甲深抠泥地,指缝渗血。
刘放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操控这新生湮灭之力,消耗心神远超想象。
力量如桀骜凶兽,虽被强行拘束引导作用于尸毒腐肉,但其“湮灭”本质,依旧对少年生机产生强烈排斥伤害。他必须如悬崖走钢丝,精准控制湮灭之力的“度”,既要彻底清除污秽,又不能抹去少年生机。
终于,伤口腐肉脓血被彻底剥离干净,露出相对新鲜的创面,血肉模糊,但腐败腥气大减。
刘放左手一收,无形厌胜钱虚影散去,冰冷湮灭气息消散。他右手探入怀中,取出粗糙小陶瓶——琉球或基隆某混乱节点顺手收集、处理外伤的普通草药粉末。
拔掉木塞,灰白药粉均匀厚厚洒在少年肩头巨大创面。药粉接触血肉,带来新的轻微刺痛,少年紧绷身体再次颤抖,但比起刚才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己如清风拂过。
接着,刘放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深衣内衬下摆,麻利为少年包扎。布条绕过少年瘦削肩头和胸膛,一圈圈收紧,暂时止住汩汩外流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刘放收回手,退后半步,目光重新落在少年脸上。
赵政如从水里捞出,浑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如薄纸。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颤。剧痛余波如潮水冲击神经,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眼睛,却在短暂涣散后,以惊人速度重新凝聚焦点!尽管瞳孔深处残留生理性痛苦和恐惧余烬,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以及穿透性的锐利!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自己刚经历非人折磨的肩头,也未停留在刘放沾满血污的手上,而是带着无法言喻的震惊,钉在了刘放收回时,那宽大袖口边缘隐约露出的、一枚边缘磨损的黑色厌胜钱!
就是它!刚才那令腐肉如活物般剥落的恐怖灰光,源头就是这枚不起眼的钱币!
那灰光…那非人的剧痛…那仿佛灵魂都要被抽离、被某种冰冷死寂之物吞噬的感觉…如同最深沉的梦魇,瞬间攫住了少年赵政的心脏!那不是人间应有的力量!那是…那是属于鬼神、属于九幽黄泉的邪异!
“妖…妖术!”
一声嘶哑、充满极致惊悸的尖叫,猛地从少年干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
他如同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身体不顾剧痛猛地向后蜷缩,试图远离刘放,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洪水猛兽般的巨大恐惧和排斥!仿佛刘放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某种可怖存在!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和恐惧的反应,让刘放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少年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上,那双黑眸中燃烧的,不再是坚韧和探究,而是最原始的、对未知邪异的恐惧与抗拒。
少年甚至下意识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捂住了刚刚包扎好的肩头,仿佛那伤口也被那诡异的灰光污染,变成了某种不祥的印记。
刘放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了然。
湮灭之力,源自历史最黑暗的伤痕,其本质就是死亡与终结的具现。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过非人折磨、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少年来说,这种力量带来的首观感受,恐怕比尸毒本身更加令人恐惧和排斥。
它超出了凡人理解的范畴,触碰到了禁忌的领域。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金属撞击声的脚步,如同鼓点般由远及近,重重敲击在书肆那扇早己摇摇欲坠的木门之外!地面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里面的人听着!奉平原君府令!即刻开门受检!违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