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内,惨白狂舞的光焰在林小雨消失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支撑,骤然回落。灯芯的火苗萎靡地缩回黄豆大小,颜色重新变得昏黄,却异常急促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灯座异兽眼中的幽蓝光芒也黯淡下去,投射在墙壁上的光影不再狂乱,却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颤抖。
那刺耳的警报声也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笼罩,只剩下灰尘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中缓缓飘落,以及刘放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结束了。
刘放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无尽疲惫与自嘲的弧度。
契约完成,执行者安然回归,记忆抹除……当铺的规则,冰冷而高效。
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符号,一个提供服务的“掌柜”,用完即被遗忘。
就在这时!
哗啦啦——
柜台之上,那本材质奇特、散发着微光的厚重账册,无风自动,书页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疯狂搅动,发出急促的翻动声!
最终,书页的翻动猛地停住。
摊开的卷面上,一行行玄奥的、由暗金光芒凝聚的契约符文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亮起,散发出刺目的光芒!光芒的核心,正是之前刘放以血书就的契约内容,
而此刻,在代表“琉球国祚余烬”的符文旁,一个巨大的、如同泣血般的猩红标记正疯狂闪烁!
契约状态:未完成(信物锚定,契约未缔)
警告:载体(血纹玉簪)时空坐标波动异常!琉球余烬加速逸散!
强制履行倒计时启动…
几乎在猩红标记闪烁的同时!
柜台角落,那盏刚刚平息下来的青铜油灯,灯芯的火苗如同被无形的狂风吹拂,猛地向一侧倾倒!
火焰不再是稳定的昏黄,而是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疯狂摇曳、跳动!颜色在明黄、惨白、甚至一丝诡异的幽绿之间急速变幻!
灯座异兽眼中的幽蓝光芒也随之明灭不定,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扭曲、拉长、变形,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
一股焦躁、急切、濒临失控的毁灭气息,从剧烈摇曳的灯焰中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刘放的心头!
账簿的猩红警告!青铜灯的疯狂示警!
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刘放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那支染血的玉簪!尚真王女!琉球最后一丝国运余烬正在加速消散!
当铺因土木堡的消耗本就岌岌可危,若再放任这未完成的契约反噬,等待他的,将是核心彻底崩裂,与这玉簪承载的渺茫希望一同归于虚无,补充当铺的本源!
没有选择。
刘放沾满干涸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再次按在了腰间那枚触手温润、却内里哀鸣的环形古玉之上。
指尖触及玉面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刺痛感传来——古玉光滑的表面上,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新生裂痕,正横亘在温润的云絮纹路之间!
强行救主,再启穿梭,代价己现。
刘放的眼神却冰封一片,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带着冰碴,割裂着他枯竭的肺腑。
意念沉入古玉,不顾那裂痕传来的微弱抗议与濒临崩溃的哀鸣,强行沟通当铺核心那残存的、狂暴的时空之力!
目标锁定:明治十九年!琉球血簪契约波动核心!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刘放喉咙深处挤出。古玉骤然变得滚烫,内里狂暴的时空之力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残破的躯壳!
比上一次更强烈百倍的剥离感和眩晕感,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每一寸神经!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疯狂旋转的粉碎机!
昏黄摇曳的青铜灯焰,在他彻底消失于当铺的最后一瞬,猛地向一侧拉长、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扯动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弹回,火苗疯狂乱颤,颜色瞬息万变。
……
热。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热浪,裹挟着咸腥的海风、浓烈的樟脑气味、劣质煤烟、腐烂的鱼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汗臭与绝望气息,如同厚重的湿棉被,狠狠拍打在刘放的脸上、身上。
脚下不再是当铺冰冷的夯土地面,而是滚烫、坚硬、布满碎石和尘土的街面。
震耳欲聋的喧嚣瞬间灌入耳膜,与土木堡战场的杀伐嘶吼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心头发闷:
尖锐刺耳的日语吆喝声,粗暴地驱赶着什么。
人力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吱呀声。
低沉压抑的闽南语交谈,如同蚊蚋般在燥热的空气中浮动。
远处隐隐传来的、有节奏的沉重机械轰鸣。
还有……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却无处不在的啜泣与叹息。
刘放的身体晃了晃,强忍着脏腑翻腾的剧痛和穿越带来的强烈眩晕,猛地靠向身旁一堵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土墙。冰冷的汗水瞬间从额角、后背渗出,又被高温迅速蒸干,留下一层粘腻的盐渍。
他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拥挤不堪的街道。低矮的、糊着破旧黄泥的土坯房和简陋的木板屋鳞次栉比,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仿佛随时会倾倒。
墙壁上刷着刺眼的日文标语和粗劣的旭日旗图案,在炙热的阳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街上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男人剃着难看的“卫生头”,女人则大多低眉顺眼,脚步匆匆,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提线木偶。
几个穿着肮脏短褂、腰挎木棍的“补大人”正耀武扬威地走过,用生硬的闽南语夹杂着日语呵斥着路边一个动作稍慢的老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比琉球神社地穴的绝望更甚,这是一种被抽掉了脊梁、碾碎了希望的、深入骨髓的殖民奴役。
刘放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的缝隙,扫过街角张贴的布告。上面印着明治天皇的御真影的肖像和“皇民化”的训令,落款时间清晰:明治二十年。
定位……偏差?还是时间流逝?
刘放心中一凛。当铺的定位受到了干扰,或者……玉簪的位置发生了剧变?
腰间古玉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搏动,内里云絮纹路的流转艰难地指向街道更深、更杂乱的方向,隐隐传来一丝熟悉的、冰冷粘稠的污秽气息——傀儡师的爪牙!它们也在这里!
目标就在附近!时间紧迫!
刘放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破烂的衣领拉高,遮住过于显眼的白发和过于苍白的面容,如同一个最不起眼的、被生活压垮的苦力,顺着墙根的阴影,朝着古玉指引的方向,迅速而无声地移动。
街道如同迷宫,越往里走,越是破败杂乱。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在墙角散发着恶臭。空气变得更加闷热粘稠。
突然,一阵极其压抑、却异常清晰的打斗声和日语粗俗的咒骂声,从前方的岔路口传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短促而冰冷的低喝!
刘放瞳孔骤然收缩!那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与决绝!
他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贴着一间木板屋的缝隙,目光瞬间刺入前方那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竹筐和破渔网的死胡同。
三个穿着浪人常见的宽大和服、敞着胸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粗壮男人,正将一个纤细的身影堵在胡同尽头的死角!
为首那个浪人,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眼神淫邪而凶狠,正用日语夹杂着生硬的闽南语怪笑着:
“花姑娘!跑什么?陪大爷们乐呵乐呵!你这脸蛋身段,埋在这臭烘烘的地方可惜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抓向被围堵女子的胸口。
另外两个浪人发出猥琐的哄笑,如同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被围堵的女子背对着刘放的方向,身形纤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色粗布衫,下身是同色的阔腿裤,裤脚沾满了泥点。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却绷紧的脖颈。
面对浪人抓来的肮脏大手,她没有尖叫,没有后退。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及她衣襟的刹那!
女子动了!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猎豹般的爆发力与精准!她身体猛地向左侧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抓来的手掌,同时右手如同毒蛇出洞,从宽大的袖口闪电般探出!
一道森冷的寒光在她指间乍现!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嗷——!!!”
为首的刀疤浪人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他那只抓向女子的右手手腕,被一柄造型古朴、刃口闪烁着幽光的短刀,狠狠洞穿!刀尖透骨而出!
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肮脏的袖口和女子握刀的手!
女子一击得手,没有丝毫停顿!她紧握刀柄的手腕猛地一拧一绞!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响起!
刀疤浪人再次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整条手臂瞬间扭曲变形,剧痛让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向前跪倒!
女子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怜悯。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惨叫的浪人一眼,沾满鲜血的短刀顺势抽出,带起一溜血珠!刀尖在下一个瞬间,如同吐信的毒蛇,精准无比地抵在了旁边另一个刚刚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错愕的浪人咽喉之上!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喉结!
那浪人脸上的猥琐笑容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惊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锋刺破皮肤的微痛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杀意!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八…八嘎!你…你敢…” 第三个浪人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
“动一下,” 女子开口了,声音如同碎冰摩擦,带着浓重的琉球口音,冰冷、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他死。”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匕首,死死钉在第三个浪人摸刀的手上。
那眼神中蕴含的、经历过真正血腥杀戮的冰冷杀意,让那浪人伸向刀柄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哆嗦,僵在了半空,再也不敢妄动一丝一毫。
胡同里只剩下刀疤浪人捂着断腕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声音,以及被刀抵住喉咙的浪人那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惧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
刘放站在暗影里,目光越过三个浪人,死死锁定了胡同尽头那个手握染血短刀、掌控着生死的纤细身影。
是她!
尚真王女!
那张曾在琉球神社废墟下昏迷的、苍白清秀的脸庞,此刻被风霜和仇恨刻下了冷硬的线条。
原本清澈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与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亡国血仇,己将那个蜷缩在断墙下的柔弱王女,彻底锻造成了一柄出鞘饮血的复仇利刃!
就在这时!
刘放胸口猛然一烫!
古玉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点燃,骤然变得灼热无比!
与此同时!
胡同尽头,正以短刀威慑浪人的尚真,身体猛地一僵!
她一首紧贴在胸口内袋里的那支染血的断裂玉簪,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同样惊人的灼热!
那股灼热并非物理的温度,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共鸣!
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唤醒!仿佛离散的星辰重新感应!
琉球国祚最后的那一丝余烬,在这致命的狭路相逢之地,在这血与压迫的殖民暗巷中,隔着时空与生死,被那古玉强行唤醒,发出了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嘶鸣!
尚真冰冷决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封的杀意被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她握着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刀锋下,那浪人咽喉的皮肤被划开一道更深的血线,他却因极致的恐惧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刘放一步从阴影中踏出,踏入了这条弥漫着血腥与惊愕的死胡同。
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灰尘与恐惧,穿透尚真眼中剧烈的波澜,如同穿越了时空的血火,低沉而清晰地吐出那个烙印在契约与命运中的名字:
“琉球,尚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