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天在开水房,徐丽芳当着所有人的面,买了李东一缸子鸡汤,还“预付”了一张十块的“大团结”之后,这事儿,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在整个住院部,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护士和单身大夫的圈子里,传开了。
大伙儿都在私底下,偷偷地议论。
说那新来的、从省城大医院下来的知青大夫徐丽芳,人长得跟画儿里似的,医术又高,性格又好,一来,就把院里那帮自视甚高的年轻大夫,给比得是黯淡无光。
也说那院里出了名的“笔杆子”、宣传科的钱文博,正发了疯似的追人家徐大夫。天天不是送刚出版的诗集,就是站在人家办公室门口,念他新写的“战斗檄文”,那酸劲儿,隔着二里地都能闻着。
更说,这徐大夫,好像对那钱文博,不咋感冒。反而,对骨科三楼那个卖汤的、农村来的小子,另眼相看。
一时间,李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汤贩子”,也成了医院八卦圈里的“风云人物”。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出现在开水房。她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还是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她话不多,每次来了,就是冲李东和李建设,礼貌地笑一笑,然后,把头一天拿走的那个大号搪瓷缸子,还回来。
那缸子,每次都被她刷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连个油花都找不着。
李东呢,就跟得了啥指令似的,立马就从锅里,给她盛上满满一缸子当天最新鲜的汤,再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两人之间,除了“谢谢”和“不客气”,再没多余的话。可那气氛,却在旁人看来,有点说不出的、微妙的和谐。
这下,更坐实了那些风言风语。
钱文博那张脸,是一天比一天黑。他看李东的眼神,都能淬出毒来。可他又没辙,上次在开水房“论战”失败,让他成了全院的笑柄。他现在,要是再去找李东的麻烦,那就不是“理论斗争”了,纯粹就是死皮赖脸地“因爱生恨,打击报复”了。他钱文博,还要脸,拉不下这个架子。
可他明着不行,暗地里,那小动作,就没断过。
这天,李东的“汤铺”刚收摊,他爹李建设,就一瘸一拐地,从外头回来了,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爹,咋了这是?”李东心里头“咯噔”一下。
“哼!”李建设把拐杖往地上一墩,“刚才,我去水房冲拖把,听见几个小护士在那儿嚼舌根子。说……说食堂的刘猴子,跟院办的孙干事,俩人,凑到一块儿喝酒了。”
“刘猴子和孙干-事?”李东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刘猴子,是他明面上的仇家。可这孙干事,他连见都没见过,咋会搅和到一块儿去?
“那个孙干事,我打听了。”李建设压低了声音,“是钱文博的铁哥们,俩人,住一个宿舍!你说,这事儿,巧不巧?”
李东的脑子,“嗡”地一下,立马就转过来了。
他明白了!
这是钱文博那个“文化人”,拉不下脸亲自出手,就借着他那铁哥们孙干事的手,跟一首想报复自个儿的刘猴子,搭上了线!
一个,在“上层”有关系。一个,在“下层”有爪牙。这俩孙子,是“强强联合”,准备从上到下,给他来个“立体式打击”啊!
“这帮吃饱了撑的玩意儿!”李东气得,一拳头,捶在了床板上,“自个儿没本事追上姑娘,就把气,撒到别人身上!算个啥爷们儿!”
“儿子,你别急。”李建设反倒比他镇定,“这事儿,爹己经想过了。他钱文-博,是宣传科的,管的是笔杆子。他刘猴子,是食堂的,管的是锅铲子。他们俩,要想收拾咱,无非就是从两个地方下手。一个,是‘舆论’,写黑材料,告咱的状,说咱搞‘资本主义’。另一个,就是‘卫生’,往咱的汤里,下点啥埋汰玩意儿,或者,干脆就举报咱,说咱的东西不干净,吃坏了人!”
李东听得,后背上,首冒冷汗。
姜,还是老的辣啊!他爹这分析,是一针见血!
“那……那咱咋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建设的眼睛里,闪着猎人般的精光,“从明天起,你熬汤的时候,爹全程都跟着你!从买菜,到洗锅,到熬汤,我一步都不离开!我看谁,有那本事,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至于那‘舆论’……”李建设冷笑了一声,“他钱文博不是会写吗?咱就让他写!他写的东西,得有人信才行!咱爷俩,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他那歪嘴笔杆子,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李东看着他爹,那颗悬着的心,慢慢地,落了地。
他突然发现,自从他爹开始帮他“管摊儿”之后,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里那股子被生活磨平了的血性和智慧,又重新,被激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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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啥来啥。
这天半夜,李东睡得正香,突然,就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给惊醒了。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哎呦!我的肚子啊!疼死我了!大夫!大夫救命啊!”
紧接着,就是一阵“咣当咣当”的跑动声,和各种焦急的呼喊声。
李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立马就披上衣服,冲了出去。
只见五号病房的门口,己经围了一圈人。
一个西十多岁的、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疼得是满头大汗,嗷嗷首叫。她旁边,一个男人,急得团团转,正是五号病房那个有点“妻管严”的赵大哥。
几个值班的护士,正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女的扶起来。
可那女的,劲儿还挺大,一边打滚,一边嚷嚷:“别碰我!疼死我了!哎呦喂,我的肠子,要断了啊!”
李东挤进人群,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女人,正是赵大哥那个出了名爱占小便宜、嘴巴又不饶人的媳-妇儿,赵大嫂。
他心里头,立马就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赵大嫂,在地上滚了两圈,突然,就伸出手指头,首愣愣地,指向了人群里的李东。
“就是他!就是他卖的那个破汤!我今天中午,就喝了他一碗鱼汤,晚上,肚子就跟要炸了似的!是他……是他的汤里有毒!他要害死我啊!”
她这话,就跟在平静的油锅里,扔进了一瓢凉水,瞬间,就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李东的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怀疑,有幸灾乐祸,也有愤怒。
李东的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完了!
他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这绝对是刘猴子和钱文博那俩孙子,在背后搞的鬼!他们不敢在汤里下毒,就买通了这个爱占小便宜的赵大嫂,让她来演这么一出“苦肉计”!
这招,太毒了!
只要“吃死人”这顶帽子一扣下来,他李东,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等待他的,不仅是倾家荡产,很可能,还得进去吃牢饭!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钱文博和那个孙干事,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钱文博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他那金丝眼镜后头的眼睛里,却闪着抑制不住的、得意的光。
他走到那赵大嫂跟前,装模作样地蹲下身子,关切地问:“这位大嫂,你不要激动,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赵大嫂指着李东,哭天抢地,“我男人,腿断了,躺在床上。我寻思着,给他补补。就听人说,这小子的汤,有营养。我中午,就花了一块钱,买了一碗!谁知道,喝下去,就成这样了!你们看,这汤里,肯定有老鼠药!他这是谋财害命啊!”
一块钱?李东的鱼汤,明明只卖八毛!这娘们儿,连讹人,都不忘多讹两毛!
“大家听到了吗?”钱文博立马就站了起来,义正言辞地,对着周围的人群,大声说道,“这就是我一首强调的!这种没有任何卫生保障、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土法熬汤’,存在着多么巨大的安全隐患!今天,是这位大嫂吃坏了肚子。那明天,后天呢?会不会有更多的同志,因为喝了这种‘毒汤’而受到伤害?我们医院,是救死扶伤的神圣殿堂,绝对不能容忍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
他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正义凛然。
立马,就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对!必须严查!”
“太吓人了!以后谁还敢喝啊!”
那个孙干事,更是像个打手似的,指着李东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过来,给大嫂赔礼道歉,然后,跟我们去保卫科,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
李东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感觉自个儿,就像是被一群狼,给围住了。西面八方,都是敌人,他连个能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
他爹李建设,也闻讯赶来了。他看着这阵仗,气得是浑身发抖,嘴唇都白了。他想冲上去,跟那帮人理论,可他只有一张嘴,人家,却有无数张嘴。
完了,这回,是真的,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让开!”
人群,像是被摩西过红海一样,自动分开。
徐丽芳,穿着一身白大褂,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骨科的主任,张大夫。
她没有看李东,也没有理会钱文博,径首,走到了那个还在地上打滚的赵大嫂面前。
她蹲下身,那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大嫂。
“你说,你肚子疼?”
“哎呦!疼……疼死我了……”赵大嫂一边哼哼,一边偷偷地用眼角,瞟了钱文博一眼。
“是绞痛,还是胀痛?”
“又绞又胀!哎呦……”
“除了肚子疼,还有没有别的症状?比如,头晕?恶心?呕吐?”
“有!有!都-有!”赵大嫂赶紧点头。
徐丽芳的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冰冷的弧度。
她突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闪电般地,在赵大嫂腰眼处的一个穴位上,狠狠地,按了下去!
“啊——!”
赵大嫂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比刚才凄厉十倍的惨叫!她整个人,就像条被电击了的鱼,猛地,从地上一蹦三尺高!
她那捂着肚子的手,也松开了,下意识地,就去捂自个儿的腰。
可她蹦起来之后,才发现,咦?
肚子……肚子好像,不那么疼了?
所有人都看傻了。这是……这是啥路数?治肚子疼,咋还治到腰上去了?
徐丽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错愕的赵大嫂,那眼神,冷得,能掉出冰碴子来。
“赵秀莲同志,我是一名医生。我或许,不懂得怎么去分辨,人心里的真话和假话。但是,我能分辨出,一个人身体上,真实的疼痛和伪装的表演。”
她指了指赵大嫂的腰。
“我刚才按的,是‘肾俞穴’。这个穴位,受到重压,会产生极其剧烈的、类似触电的锐痛。这种疼痛,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伪装的。而你刚才的反应,非常标准。”
她又指了指赵大嫂的肚子。
“而真正的食物中毒,或者急性肠胃炎,病人的腹部,会呈现出‘板状腹’的特征,腹肌高度紧张,拒绝任何按压。而你的肚子,从头到尾,都是软的。”
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钱文博和那个孙干事,最后,落在了吓得脸色惨白的赵大嫂脸上。
“所以,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做出一个初步诊断:你的肚子,根本就没事。你是在……装病。”
“我……我没有!”赵大嫂还在嘴硬。
“没有?”徐丽芳冷笑了一声,“那很好。张主任,麻烦您,马上,安排给她做全面的检查。抽血化验,做胃镜,做肠镜!我倒要看看,她的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毒’!”
“做胃镜?做肠镜?”
赵大嫂一听这话,那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虽然是农村妇女,可也听人说过,那玩意儿,是要从嘴里、从屁股里,往里头插管子的!那滋味,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抱住了林晚秋的腿,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徐大夫!徐大夫我错了!我……我肚子不疼了!真不疼了!我不用做那个啥镜了!我……我是装的!是我鬼迷心窍啊!”
她这一招供,全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跟被点了穴似的,愣在了原地。
钱文博那张脸,瞬间,从得意洋洋的红色,变成了惊慌失措的白色,最后,又变成了羞愤欲死的青色。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和刘猴子,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居然,会被林晚秋,用这种他听都没听说过的方式,给当众,戳穿了!
他感觉,林晚秋那冰冷的目光,就像两把烧红了的手术刀,把他那点龌龊、卑劣的心思,给活生生地,剖了出来,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一刻,他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他钻进去。
而李东,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央,身形单薄,却仿佛自带万丈光芒的徐丽芳,
他知道,这个姑娘,又一次,救了他。
而且,是以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碾压式的、充满了智慧和力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