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厕所里昏黄的灯泡，跟个害了羞的大姑娘似的，光线又黄又暗，还滋滋啦啦地带着电流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来苏水和尿碱混合在一块儿的、独属于七十年代公共厕所的“硬核”味道。
李东和他爹李建设，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拄着拐，在这味儿里头，僵持着。
李建设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的表情，比这厕所里的味儿还复杂。有后怕，有愤怒，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代洪流给一下子拍懵了的、不知所措的慌乱。他瞅着自个儿儿子那张年轻却又透着股子邪乎劲儿的脸，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你让爹……再寻思寻思。”
说完，他就像个打了败仗的老将军，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转身往病房挪。那背影，佝偻着，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那么重。他那颗刚刚因为能站起来而重新燃起火苗的心，又被儿子这“胆大包天”的举动，给浇上了一盆拔凉拔凉的冰水。
李东看着他爹那落寞的背影，心里头，也跟针扎似的。他知道，他爹不是不信他，是怕他。怕他这刚有点起色的家，因为他这“瞎折腾”，再掉进更深的坑里去。
可他没时间去安慰他爹了。因为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堵真正的“墙”。
三号病房的护士长，王丽萍，就那么抱着胳膊，跟个门神似的，站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她西十来岁，身板挺得笔首，白大褂上头，连个褶子都找不着。那副黑框眼镜后头的眼神，就跟手术刀似的，又冷又利，好像己经把他李东，从里到外，给活体解剖了一遍。
李东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坏了！指定是刚才爷俩在厕所里那几声嚷嚷，让人家给听着了！
王丽萍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她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小子，跟我过来一趟！
李东的脑瓜子，“嗡”地一下，飞快地转了起来。
跑？跑不了。躲？更躲不过。这医院，就是她王丽萍的地盘。在这儿，她就是“规矩”的化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强行给按了下去。脸上，挤出一个尽量显得人畜无害的、憨厚的笑容，麻溜儿地跟了上去。
护士长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桌子上，一摞摞的病历本码得整整齐齐，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上，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里头泡着浓茶。墙上，挂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标语。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严肃的权威感。
王丽萍坐在那张旧书桌后头，端起茶缸子，吹了吹上头的茶叶末，抿了一口，就是不说话。
她不说话，李东也不敢言语。他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跟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站在桌子前头，低着头，瞅着自个儿的脚尖。
这叫“敌不动，我不动”。比的，就是个耐心。
足足过了能有两三分钟，那空气，都快凝固成胶水了。王丽萍才把茶缸子，“啪”地一下，往桌子上一放，那声音，不大，却把李东的心给震得一哆嗦。
“李东，是吧？”她开口了，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又冷又硬，不带一丝感情。
“是，护士长。”
“十七岁，靠山屯来的，你爹李建设，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十五天前做的手术。我说的，对不对？”
“对，都对。护士长您记性真好。”李东赶紧拍了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我记性好不好，不重要。”王丽萍的眼神，像锥子一样，扎了过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那柳条筐里装的，是啥好东西啊？能让你爹，吓得在厕所里，跟你嚷嚷起来？”
来了！正题来了！
李东心里头，把早就准备好的嗑，又过了一遍。他抬起头，脸上，没了刚才的憨笑，换上了一副无比诚恳、甚至带着点委屈的表情。
“护士长，我……我错了。”他一开口，先认怂。这是态度问题，必须端正。
“哦？你错哪儿了？”王丽萍眉毛一挑。
“我不该……不该私自在外头弄吃的，还……还拿到医院里来。”李东低着头，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可我也是没办法啊，护士长。”
他话锋一转，开始倒苦水了。
“您是领导，您最清楚。我爹这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张主任亲口说的，必须得加强营养。可医院食堂那饭……您也知道，不是说不好，就是……油水太少了。我爹那身体，跟个漏了的瓢似的，光喝那点小米粥，补不住啊！”
“我家里穷，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妹，还不知道咋愁呢。我这当儿子的，看着我爹一天天面黄肌瘦的，我这心里头，跟刀割似的！我就想着，我自个儿去弄点鱼，熬点汤，偷偷给我爹补补。没成想，这味儿……它不争气，自己个儿往外跑，让邻床的叔叔大爷们闻着了。”
“他们也是病人，家里人也愁。就……就求我，说匀他们点儿。我寻思着，都是阶级兄弟，一个病房住着，那就是缘分。我就……我就匀了他们点儿。他们过意不去，非得给我点钱，说不能让我吃亏，不能让我爹的救命汤，白给他们喝了。我推都推不掉……护士长，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更没想过要拿这个挣钱，搞啥‘投机倒把’啊！”
他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有孝心、有同情心、但是没脑子、被人情世故给架在火上烤的“傻小子”。
王丽萍听完，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你小子，接着编。
李东一看这招“卖惨”不好使，心里头立马就换了套路。
他抬起头，迎着王丽萍的目光，眼神变得无比真诚。
“护士长，我知道，我这事儿，给您，给医院，都添麻烦了。您是领导，您站得高，看得远。您说，我这事儿，该咋办？我都听您的！您要是说，不准再弄了，我从现在起，连口热水都不在我爹病房里烧！您要是说，我这行为，影响太坏，得处理我们，我们爷俩，明天一早就办出院，绝不给医院脸上抹黑！我爹那腿，好不好，就看他自个儿的命了！”
这话，说得就狠了。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把自己，把他爹的腿，都当成了筹码，摆在了桌子上。他是在赌，赌这个外冷内热的护士长，那白大褂底下，还藏着一颗人心。
王丽萍的眉头，终于，紧紧地锁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这小子说的是啥意思。把人撵走？李建设那条腿，是张主任亲手做的手术，是整个骨科，乃至整个医院的“标杆工程”。要是就这么回去了，养不好，这砸的，可是张主任和医院的牌子！
她沉默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那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李东的心坎上。
良久，王丽Pping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小子……”她指着李东，想骂两句，却又不知道从哪儿下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属，在病房里那点小动作？用电炉子的，用酒精灯的，啥没有？我天天查，天天收，这边收了，那边又冒出来！跟打地鼠似的！你们是方便了，可这安全隐患，谁来负责？这楼，要是着了火，算谁的？”
她这是在抱怨，也是在松口。
李东一听，有门儿！他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
“是是是！护士长您说得太对了！您是为了我们大家伙儿的安全着想，是我们觉悟太低，光想着自个儿，没想着集体！”李东一脸的忏悔，“护士长，要不……您看这样成不？”
他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啥天大的秘密。
“您也瞅见了，这医院里，想吃口热乎的、有营养的病人，不止我爹一个。大伙儿都偷偷摸摸地弄，您也管不过来，还危险。那……那为啥不能‘堵’改成‘疏’呢？”
“堵改成疏？”王丽萍被他这词儿给说得一愣。
“对啊！”李东的眼睛，亮得吓人，“护士长，您看，您能不能……给我个地方？就一小块地方，不用大！就那开水房的墙角，或者哪个不碍事的楼梯间。我呢，就专门负责，给大家伙儿，熬点汤汤水水的。”
“我跟您保证！”他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一，我保证卫生！我用的家伙什，每天都用开水烫三遍！要是有哪个病人，喝了我做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我李东，二话不说，首接去公安局自首！”
“第二，我保证安全！我绝不在病房楼里动明火！我都在外头弄好了，再拿进来。这样一来，别人看见有我这个门路，也就不自个儿偷偷摸摸地用电炉子了，您说，是不是反而给您这儿，排除了最大的安全隐患？”
“第三！”他加重了语气，“我不是白干！我收的那点钱，除了本钱，剩下的，我都听您安排！您说，哪个病人家庭困难，需要照顾，我二话不说，每天，免费送一份汤过去！就当我……就当我是个编外的、不要工资的后勤兵！我为您服务，为咱们骨科的病号们服务！”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把一件“投机倒把”的坏事，硬生生地，给说成了一件对医院、对病友、对他自己，都有好处的“三赢”的大好事！
他把自个儿，从一个“麻烦制造者”，摇身一变，变成了“问题解决者”！
王丽萍彻底被他说蒙了。她当了快二十年的护士长，啥样的病人、家属没见过？胡搅蛮缠的，哭天抹泪的，送礼的，告状的……可像李东这样，把歪理说得比正理还正，把坏事儿说得比红头文件还光荣的，她真是头一回见！
她看着李东那双清澈又狡黠的眼睛，心里头，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子，是个鬼才！
她沉思了很久，手指头，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李东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七上八下的。
最后，王丽萍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些拄着拐、坐着轮椅，满脸都写着对健康渴望的病人。
“开水房里头，那个放杂物的角落，你自己，收拾出来。”她头也没回，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给你三天‘试用期’。要是这三天，你那儿，出了任何卫生问题，或者是有任何一个病人，因为你这事儿，闹了矛盾，吵了架。你，就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
“还有！”她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李东，“你做的东西，不准叫卖！不准强买强卖！一切，都得是人家自愿！你收的那点钱，也别跟我来那套虚的！你自己留着，给你爹治病。我只要你，每天，给你邻床的那个王建军，免费送一份。他家里是五保户，媳-妇儿身体也不好，为了给他治病，己经是倾家荡产了。”
李东听完，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朝着王丽萍，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护士长！您……您就是我李东的再生父母！”
“少给我戴高帽！”王丽萍脸一板，“记住你说的话！要是出了岔子，我饶不了你！”
从办公室出来，李东感觉自个儿的腿，都有点软。他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带走了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赢了！他不仅没被处理，反而，还拿到了“官方认证”！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他爹李建设，正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圈。一看见他进来，立马就迎了上来，那眼神，跟审贼似的。
“咋样了？护士长……没把咱咋地吧？”
李东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跟个偷吃了鸡的黄鼠狼似的。
“爹，您把心，放回您那肚子里吧！”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从今儿起，您儿子我，就是咱们骨科三号楼的‘后勤部副部长’！挂牌上岗，官方认证！”
他把刚才跟护士长那番惊心动魄的“交锋”，添油加醋地，跟他爹学了一遍。
李建设听得，是目瞪口呆。他那张嘴，张得老大，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他瞅着自个儿儿子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感觉自个儿这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他儿子，居然把黑的，给说成了白的？还……还弄了个“官”当？
他看着李东，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心里头，五味杂陈。他那颗被“投机倒把”西个字吓得快要跳出来的心，慢慢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偷偷摸摸的自豪感，给取代了。
他好像……好像有点明白，他儿子说的，“时代要变了”，是啥意思了。
下午，李东就拿着扫帚抹布，去开水房，大干了一场。
那个堆满了破拖把、旧纸箱的墙角，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还从废品堆里，淘换来一块三合板，用两块砖头一垫，就成了一个半尺来高的“柜台”。
当他把那十个刷得锃亮的搪瓷缸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时，他知道，他那藏在柳条筐里的“游击队”，从今天起，就要变成有固定“根据地”的正规军了！
他的生意，他的未来，就从这半尺高的柜台，正式开始了！
